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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98年 ...

  •   1998年

      林涛小娃娃今年八岁,是龙番市第一中学附属小学的一名三年级红领巾。

      俗话说得好,“八岁小,害(方言:调皮)死老(方言:爸爸)”。林涛小娃娃从小就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革爐命斗争精神,皮得谁都管不住,每天闹闹哄哄带着一帮子小小子到处疯跑,今儿个拔了东家的指甲花儿,明天摔了西家的陶瓷盆儿……林妈妈天天提溜着胖嘟嘟的小毛猴子到处道歉。

      终于有一天,林小涛趁着前头院儿胡爷爷打瞌睡的时候,剪掉了老人家留了十几年的山羊胡子。

      然后把胡子用稀泥糊在了小木棍上头——

      当毛笔使。

      林妈妈虎着一张脸,完全不顾林爷爷的反对,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林涛扔进了前院儿的小黑屋。

      没有小娃娃不害怕黑屋子。

      没有小娃娃不害怕有老鼠的黑屋子。

      然而,在那个年代,老院子里头没有老鼠的黑屋子是不存在的。

      林涛小朋友从小就倔,就算是被林母脱了裤子打屁股都没有流过一颗金豆豆,然而这次他却真的怕了。怕得瑟瑟发抖,整个人哆嗦得像打摆子。

      前头院的房子长期被当作储物室,三年级的小孩子对于死的定义已经非常明晰,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姥爷讲起过一个死在这间屋子里头的“小秦”——这会儿更怕得厉害。

      暗暗的墙角,有老鼠“吱呀”叫了一声飞一样从墙根儿窜了过去,这会儿天还大亮,有光线从挂着深绿色呢子绒旧窗帘、已经用木条钉住的窗户刺进来。灰尘在细微的光线里翻滚,老鼠吱哩哇啦又从他面前飞奔而过,一双闪着光的黑豆眼在林涛眼里简直是“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林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但鼻涕眼泪却一块儿淌了出来。

      他忽然有点想爸爸了。

      涛涛儿没有父亲,男人英俊的黑白军装照挂在东房里头,林妈妈说,林爸爸为了抓坏人到了天堂里。

      但是林涛很明白的,爸爸死了。

      就像姥爷经常念叨的“小秦”一样,死了,永远走了。

      小家伙窝在墙角儿,心里头难受得要命,又怕又急。平时被小朋友们嘲笑“野种”的难受劲儿都一股脑儿塞进了胸膛里头,憋胀着,酸酸的——却又结结实实把喉咙塞住,让他除了一把一把往外甩泪珠儿,什么也做不到。

      秦明有点无奈。

      其实他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这会儿瞅着小娃娃悄没声儿地掉眼泪,心疼得不行。

      然而他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

      就像林涛听到的故事一样,秦明,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他消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

      用一片刀片,斜斜在股动脉吻下去。

      他……应该算是鬼吧:死了以后才知道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存在着问题——起码自己就是那个游离于物质以外的存在。这个认识从他在疼痛中慢慢失去知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竟然还坐在椅子上,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开始。

      彼时抬了抬手,却发现手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而自己的手却还在原地。

      没错,虽然逻辑相当混乱且不可思议,然而确实如此。

      秦明就如此看着闯入门口的林家女儿,看着女孩子手里火红的石榴花儿摔在地上,红彤彤的,一大片。

      “别哭了。”他尝试着去摸娃娃的头。

      如他所料,手掌从女孩儿身上穿过,就像消失了一样。

      于是秦明就呆在屋子里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把自己搬走,又看着林家人为自己操持丧事。

      或许这院子太老了吧,他坐在桑树底下想,于是我的精神信号就被保存下来了,也仅仅只能被保存在这里。

      是的,秦明出不了这个院子,一步都不能。

      他就这样守着,一守就是几十年。

      时间如流水,他就那样等着,穿梭在古老的院子里,脑子里会浮起很多事。有跟随父亲研究药理学的场景,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手稿,有肮脏的谩骂和辛辣的讽刺,有林家人放在墙角那一搪瓷缸红糖水——余温未散。

      或许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他琢磨着。看着林家女儿带着一名年轻的军人走进前门,双颊粉扑扑的,笑得甜蜜而幸福。

      他感叹着,这男人跟我差不多大啊。

      又兀自低下头,不,秦明。

      已经十年了。

      直到那一天。

      那时候,林家小姑娘已经成了年轻的母亲,距离林家的女婿在任务中不幸牺牲已经过去了三年。

      秦明偶尔会到里头院儿去走走,看看当年帮林家种下的石榴树。

      那树一个劲儿地往上头窜,从当年小姑娘用小竹钩就能够到的高度,如今已经有房梁那么高了。

      风一吹,火红火红的石榴花落下来。

      天降红雨。

      他听林家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讲——那时候按着辈分要叫一声大哥的,听他自己的故事。

      老人的语气里处处透着不甘,句句渗着不安,他明白,那天那一句“划清界限”,是一道过去不去的坎儿。横在对方的心上,重若泰山。

      其实当时,他从来没有怪过这和善的一家人。他甚至是释然地,没有将他们牵扯进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也看到,自己那张写着“谢谢”的薄纸,被林家人妥帖地保存在了相册的皮套里头。

      于是秦明忽然很想开口,他微微抿了抿嘴角,张张口,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说,我不怪任何人。

      没人听见,林老爷子又抽了一口旱烟。摇篮里的林涛好像被惊了一下,翻了个身,头上的毛毛翘起来。

      秦明挑起一边的眉毛,走上了石头台阶。飘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喜欢。

      那会让他更寂寞。

      而后,看着摇篮里的孩子,情不自禁地——多年后拥着他入眠的林涛总说这是上天注定的——伸手去触摸了那一缕毛毛。

      而后奇迹发生了,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小孩子的头发柔软的质感在无比清晰。手指头剧烈地抖动起来,秦明甚至有种自己的心在在一瞬间又重新复跳的错觉。他颤颤巍巍地抚平那柔软的毛毛,手指动作温柔且小心翼翼,太久没有触感的生活让他激动得快要热泪盈眶。

      一片石榴花瓣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秦明忽然想起来,这小娃娃刚刚一直盯着自己在的地方看,叽哩哇啦地喊“个个……好看”。

      原来是真的,原来这世间还有人看得到我的存在。

      那一瞬间,极夜日升,大漠雨降。

      秦明是不贪心的,他明白了,就偷偷的看着。

      上天就是顶奇怪的。只要在这孩子的距离保持在差不多三米以内,他就能碰触到任何无生命的物体,会把所有人吓一跳——他只在深夜里,悄悄穿过房间,只静静地坐在那孩子的身边。有时是借着他的小夜灯读一点书,有时什么都不做,静待天明。

      曾经听有的人说活着真好。

      秦明在这时才对这句话理解得如此明晰。

      在他身边,我就像是还活着。

      不过现在,秦明有点无奈。

      他的屋子是整体式,而现在,林涛坐在门口,只要他从当作隔断的书柜后头走出来,那就必然会被看见;若是穿墙,那必然会撞在墙上。

      小娃娃还在悄没声地掉豆子,秦明脑海里瞬间计算了无数次小孩子的承受极限到底是多少。

      最后的最后,他从书柜走了出去。

      他看见小娃娃抬起头来盯着他,深褐色的大眼睛里头写满了惊恐,眼泪流得更凶。

      秦明绷了绷嘴,缓缓蹲下来,开口。

      “我是秦明,”长久的缄默让他的声音有点哑,“林涛,别哭了。”

      林涛眨巴眨巴眼睛,先是往后缩了一下,复又突然扑上来,抽抽答答地哭出声,鼻涕眼泪糊在了秦明整洁的中山装上。

      秦明笨拙地伸出手搂住小家伙,皱了皱眉。

      这衣服……可要怎么洗。

      “秦明哥哥……”小娃娃倒着气说:“我,我是不是被老鼠害死啦!我、我看见你啦……哇……”

      林涛小朋友认为自己又清楚又明白:“秦明”不就是姥爷念叨的那个死了的妈妈的小叔叔吗!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小哥哥,可是他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变出来了呢?他一定是鬼!就像昨天晚上《聊斋》里头演的一样!我肯定是死啦……

      虽然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可是妈妈姥姥姥爷怎么办……

      这么一想,林小同学又哭起来。

      “没有,你没有死。”秦明僵着胳膊给林涛顺背:“我,是死了。但是只有你能看得我。”

      男人的声音流畅起来,低低的,有点哑,他低垂着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死好像真的没什么似的——那样漂亮,那样坚定可信。

      林涛忽然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紧紧回抱住了这位小哥哥,哭声越来越小。

      窗户外头,一阵风吹过来,桑树密密的叶子发出唰啦啦的声音。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林涛小朋友就这样在秦明大鬼怀里睡着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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