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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93年 ...

  •   1993年

      林家姥爷今天也是絮絮叨叨地支了一张小马扎在石榴树下头抽旱烟。

      林家媳妇儿在细细地将豆角上的经络拨开,绿油油的豆角被一段儿儿撇开,发出清脆而又水嫩嫩的声音。

      林涛小娃娃才三岁,胖嘟嘟地窝在竹篮子里头把大拇指吮得吧唧响,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石榴树一眨不眨地看。

      “涛涛儿,”老爷子在石条上头磕巴磕巴铜烟锅,乐呵呵地:“咋这么爱看这根石榴树啊。”

      五月,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红得要烧起来似的,风一吹,一树花瓣簌簌地落下来。

      天降红雨。

      “唔……个个(哥哥),好看唔……”林胖小子吧唧着大拇指啃得香,口齿不清的,听起来就像咯咯笑。

      所以这话也就没人在意。

      可是树下头真的站着一个哥哥嘛,小娃娃心里想,真好看。

      “哎……这石榴树啊……”林老爷子又塞了些烟丝,重新点上火:“小玩意儿刚种上的时候怎么也种不活呦,这会儿都比房梁尖稍了……”

      “爸,你是又想起来小秦叔叔了吧。”林家女儿叹了口气,把儿子的大拇指从他嘴里拔出来,拍了拍小屁股示意这样做不对。

      林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烟,用慢到不行的速度缓缓吐出,白里透着点蓝的烟气晕开。石榴树下坐着乘凉的三代人忽然都没了声响。

      过了很久,久到林涛盯着石榴树,嘴角挂着口水,在竹篮子里头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的快要睡着。

      “那年我四十二岁。”林老爷子的脸在烟气里头模糊起来,脸上的皱纹似乎在片刻中退下去,时光在一瞬间留存。石榴花落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灰白的头发上,微驼的背上。

      “丫头肯定还记得,”他说:“小秦那孩子啊……真是可惜了……”

      “年头不对啊。

      “那会儿我四十二岁,现在想起来,那天小秦真的很不对劲。可惜我一个大老粗,啥也不知道……就白白的,哎……”

      “爸,这不怪你。”林家女儿抿住了嘴。

      那一年,石榴花开得很好,火红火红的,就像人们口袋里头的那个小本儿。

      烧了一枝头。

      那一年,每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时时刻刻瞪着眼叉着腰。

      有种东西,凭借着上头的风云变化而随风播散,就像是一种隐约可见的因子,又像是一场折断一切的飓风,甚至可以说是一样毒药,最大限度得掘出你内心黑暗而偏激的一面,然后用某种定义打上时代的光鲜标签。

      于是,善意是罪恶,贵重是卑贱,亲密友好是叛国通敌。

      这场运动是一条红线,重重得画在每个人的心上,把一切私人角度的妒忌同看不惯划分出来。

      冠以正义之名。

      那个时代,人人都是兽。为了一种耀眼而贫穷的红色而嘶吼缠斗的兽。

      那个时代,亲不可亲,友不可友,文化飞驰,律法不就。

      十年,那个十年染着浓重的红色,厚重而压抑,疯狂又轻浮,矛盾重重。

      秦明,是这场葬送一代人运动中一个不起眼的、很普通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1979年龙番有关拨乱反正的长长的一串名单上。

      林家老爷子又沉默了。

      林家女儿依然在掰豆角。

      “噼啪,噼啪”一声一声的。

      林家小小子林涛依然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我还记得。”林姥爷子说,忽然语气里头带上了不甘:“我还记得那天我回来的时候他的样子。”

      林家女儿不说话,脑子里却回忆起父亲口中的那一天。

      那天她用竹钩钩了一束石榴花,火红火红的。

      她想拿给前头院里的小秦叔叔看看——在小女孩儿的脑海里头,前院不爱说话的小秦叔叔是她长那么大看到过的最好看的人。

      好看的花就要配好看的人啊。她琢磨着,小秦叔叔受了那么大罪,也让他高兴高兴。

      现在想起来,即使是在那样一个只有深蓝和军绿的时期。那个年轻的男人依旧是一身裁剪合身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挺阔又利索,他的眉眼很精神——却意外的沉静又安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林家女儿已经不是很能记得那位小叔叔的脸,只是记得那人的嘴角总是紧抿,一双漂亮的三角眼含着多到意外的明了与清醒。

      还有,他的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在乌烟瘴气与浩荡洪流中,那人如柱顶立,从未低头。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如此的清醒,清醒到带着悲悯。

      所以在被搜所谓的出走爐资派反革爐命书籍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就自觉地跟着一帮高喊口号的hong wei bin站在了村里的戏台上。

      肮脏的谩骂,各种无中生有的揭露,不知道谁冲上来一拳,又不知道谁站上去又来一脚。林家姑娘站在人群里头,却被父亲紧紧抓住。

      “大大①……”小姑娘张了张嘴。

      “打倒走爐资派!跟走爐资派划清界限!”

      而后她听着自己面色铁青的父亲梗着脖子吼了一句,自己的嘴被一只大手捂上。

      小姑娘呆住了。

      她记得当时是迷茫又难过的。

      小秦叔叔是一个那样好,那样好的人啊。他没有父母,在前院独自住着,虽然总是绷着脸不说话——但是小姑娘明白,自家怎么也种不活的石榴树就是他不知道倒了什么药水救活的;小姑娘知道,外头院流浪的小虎皮猫就是他在用自己的口粮在养。

      林家男人带着自己女儿在混乱里头逃出人群。

      他没来得及看到秦明眼睛里头的释然与安心。

      批斗进行了一次又一次。

      秦明迅速消瘦下去,整个人成了一把骨架子。

      但是那道背影依旧挺拔,即使单薄到仿佛一阵红色的东风就能将他吹走。

      林家人什么也没说,林家媳妇只是悄悄的放一搪瓷缸红糖水在秦明屋子里不起眼儿的小角落里。

      直到有一天,林家人听说秦明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一辈子的研究心血付之一炬。

      “我认罪,我忏悔。”听说当时的秦明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愣愣得看着眼前的火光。然后他说:“我发誓跟走爐资派划清界限。”

      我发誓跟走爐资派划清界限,他说了好几遍。

      那天他终于早早回了家。

      那群人让他回去反思,明天开始住牛棚接受改造。

      ……

      于是在小姑娘蹦跳着来到前院的时候,他看见那位小秦叔叔,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头垂下来,好像睡着了一样。

      旁边的桌子上是洗得很干净的搪瓷缸,下头压着一张毛头纸,纸上的字迹挺拔坚劲。

      “谢谢。”

      小姑娘低下头,看见椅子下头的白色床单,血红血红的。

      像五月末最后的一茬石榴花。

      “哎……”林老爷子感叹着:“你突然哭起来,那声音把民兵引了过来,他们才到地里头找我去……可惜了啊……多好的人……”

      “小秦叔叔走得不难看,”现在已经身为人母的小姑娘已经择完了一盆豆角,端起盆子往厨房走:“我没吓着……就是,不好受。”

      “爸,”她又说:“你别太愧疚,小秦叔叔不会怪你的。”

      那年头,若是他们都牵扯进去,那杯红糖水又该让谁去给呢?

      林老爷子没再说话,只默默的抽烟。

      林涛已经睡着了,哈喇子流得老长。

      所以没有人看到,石榴树下头,站着一位青年。

      一身裁剪合身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挺阔又利索,他的眉眼很精神——却意外的沉静又安稳。

      那人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浅到不行的笑。

      我不怪任何人。他说。

      但没有人听得到。

      林涛睡得熟,叽叽咕咕嘟囔着翻了个身,头上软软的毛毛翘起来。

      青年走上石头台阶,从林老爷子的半边身子穿过去,走到林涛的摇篮前头,嫌弃得瞅了瞅那哈喇子,停顿了一会儿。

      还是带着失落去伸手摸那撮毛毛。

      而后他显出一个异常惊讶的表情。

      林家老爷子觉着一阵小风吹过来,他回头去看自家孙子。

      小肉团团头上的毛毛平平整整,服服帖帖。

      有一片石榴花瓣落下来,落在他的脑门子上。

      却不知道被什么风吹掉了。

      待续

      ———————————————————

      ①:大大是我们这儿那个年代对爸爸的称呼,爸爸是改革开放后才传到北方来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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