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夭桃》卞杭

2、两颗桃

　　山中无甲子，寒暖不知数。
　　时间对于妖族来说更是不值一提，数十年的光阴不过弹指一挥。
　　除了经常有猴子在陶夭耳边嘤嘤嘤地哭诉大王怎么还不回来，她在花果山的这些年可谓是如鱼得水，快活无比。

　　直到——
　　“哎哎，别抓我胡子，揪乱了揪乱了！”
　　陶夭看着被一群小猴押解进来的老头儿，鹤发润颜，一大把花白胡子打理得比她手里的扫帚还有样式。

　　“嗳，这谁啊？”陶夭拄着扫帚，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小猴。
　　那猴儿啃了口桃，囫囵道：“不知道，他自称来送大王口信的。”
　　“那你们绑他干嘛呀？”陶夭不解。
　　那猴把桃一摔，气愤道：“他说大王到天上做官去了，暂时不回来，可大王走的时候明明说学成仙术后就会回来的，大王不会抛弃我们的，他就是在胡说八道！”

　　是嘛……陶夭眼珠一转。
　　她趁众猴都在外头宴饮时摸进关押白胡子老头的石窟内，那老头儿见有人进来，惊惶道：“你又是什么妖，进来干什么？”
　　陶夭朝他比了个‘嘘！’，她左右看了看，看着老头儿道：“嗳，你真的是天上的神仙？”

　　老头儿哼了声，“我乃太白金星，我劝尔等小妖快快放了我，不然，哼哼……”
　　陶夭狐疑道：“你要真是神仙，还会被我们抓住？”
　　太白金星一哽。

　　“算了算了，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神仙，我只问你，你说那猴子不回花果山了是不是真的？”
　　太白金星扬了扬下巴，“玉帝现赐他官职，做那仙厩弼马温，位列仙班，这可是多少妖族求之不得的仙缘，他还会回这群妖之地嘛。”
　　陶夭摸了摸下巴，这样说的话，猴子真的不回来了，那真是……
　　太好了！

　　“嗳嗳，你去哪儿啊，快快放了我啊！”被绑的太白金星叫道。
　　陶夭怕他的声音引来众猴，啧了声，不得不折返回去给太白金星松了绑。
　　“我放了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是我放了你，不然我就不能竖着走出这花果山了，喂，听见没，老头儿我跟你说话呢！”陶夭见太白金星一副吃惊的样子看着自己，疑惑道。

　　“小桃儿，你要去哪儿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陶夭全身一僵。

　　太白金星又被绑了起来。
　　三界妖王斜躺在虎纹石椅上，把玩着凤翅紫金冠的花翎，妖冶金瞳半开半阖,獠牙微露。
　　“什么弼马温，竟让俺老孙给你们看马？”他眼眸一转，懒懒道：“叉出去。”

　　“呜呜！”太白金星被群魔乱舞的妖精起哄着抬了出去。
　　陶夭刚迈出一小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站住。”陶夭讪讪地收回脚，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谄媚道：“大王，您回来了！哎嘿嘿，您歇茶，哦不您喝脚！”

　　“小桃儿，我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陶夭眼珠子一滚，“大王啊，您看您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小的记性又不太好，所以实在记不太清楚了。哎哟，大王，你这黄金锁子甲真漂亮！哪来的呀？”
　　美猴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陶夭，慢悠悠道：“这是从东海老龙王那儿得的宝贝，除了这个，还有样更好的呢……”
　　说罢，他就从耳中抽出一物，口中念着咒，陶夭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那根细小伶仃的小棍瞬间如天柱般粗壮，直插云霄。

　　猴王看着愣怔的陶夭估摸道：“此物唤做如意金箍棒，原是那定海神针，重达千钧，像你这种小妖，估计一棍子能拍死一山头吧。”
　　陶夭浑身一抖，向前抓住猴王的裤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小的错了，求大王开恩！”
　　美猴王眯眼一笑，“嗯……知错就好，你知道怎么将功赎罪吧？”
　　陶夭含泪点头。

　　“一百颗桃，一百零一颗桃……”陶夭蹲坐在桃林的山坡上，摘桃摘得腰酸背疼，而某个大妖则躺在树上晃着尾巴好不自在。
　　“大王，我摘完了，可以回去了吧？”陶夭拉长了声调道。
　　“还叫大王呢？”猴王懒懒地甩了甩尾巴，陶夭想起这货前些天自封的名号——齐天大圣孙悟空，忙谄笑道：“大圣……”
　　大圣满意点头。

　　“就算有了人名，本性也还是妖。”陶夭站起身拍拍衣服，低声嘟囔道。
　　“小桃儿……”耳聪目明的猴王枕着后脑闭着眼睛悠悠道。
　　陶夭立马浑身一激灵。

　　“对了小桃儿，要不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陶夭刚想拒绝，大圣已经睁开眼道：“嗯，就叫小桃儿好了。”
　　陶夭吐，这叫什么名字，不对啊喂！“大圣，我好像很早就告诉过你我有名字吧……我叫陶夭啊！”陶夭哀怨道，能不能听人说话啊这猴！

　　“你生来就有名字？”大圣停止了晃尾巴。
　　“对啊，我又不是你，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陶夭嘴贱的毛病又犯了。
　　但这次大圣居然没反应，还沉默了起来。

　　陶夭想起某猴虽然恶劣又乖张，常常整她但倒也没真对她怎么样，刚才自己那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于是陶夭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大圣，那个……唔！”
　　被人突然捏住嘴的陶夭就像条金鱼，鼓着眼睛撅着嘴。
　　见状，大圣不由嘻嘻一笑。

　　陶夭一把拍掉他的毛手，气恼：这只猴子根本不值得同情！
　　大圣见陶夭似乎真的生气了，他凑上去，试探道：“真的生气了？”陶夭转过身，不言。
　　大圣抓耳挠腮，显然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好半晌，陶夭才闷闷道：“大圣，我真的不能离开花果山吗？”

　　大圣愣了愣，没想到陶夭其实是因为这个而不开心。他看着陶夭的背影沉默了会儿，妖瞳内光芒闪烁，明灭不定。
　　陶夭久听不见回复，心下暗叹了口气，她在问什么傻问题呢。
　　“大圣，对不起，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吧，只要别再给我加摘桃任务了……”话还没说完，陶夭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想走，就走吧。”
　　陶夭一呆，怀疑自己听错了，忙转身道：“大……”可身后树上空空如也，早没了猴王的身影。

　　*

　　陶夭挎着背囊，离开了花果山，就这样可以走了？陶夭回望着灵毓气秀的花果山，至今还有丝不真实感，她就这样简单地逃出了那只臭猴子的魔爪？
　　明明是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事情，为什么实现时心里反而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呢？
　　陶夭晃了晃头，忙拍拍自己的脸，自己莫不是受虐成狂了。

　　她呼了口气，抬脚欲走，突然一人挡在了山间小路上。
　　那人缓缓转过身，脚踏金莲，手持净瓶，慈眉善目，正是普度众生之相。
　　陶夭面色一怔，忽觉头痛欲裂。

　　“大王，大王……”
　　大圣懒洋洋地躺在石榻上，掏了掏耳朵，“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然后挥挥手让那小猴出去。
　　“不是，回、回来了……”那小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圣还想问什么回来了，就听见水帘洞口传来一声脆生生的“我回来了。”

　　大圣金瞳蓦地圆睁，半坐起身看着洞口那个拿着包裹的小桃妖。
　　四目相对，眨巴眨巴。
　　大圣缓缓眯起眼，陶夭渐渐咧开嘴，还没做出一个笑容，就听大圣哼了声，甩出三个字，“叉出去。”
　　嗳？！

　　陶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边的小猴们也是一脸懵，大王喜欢这小桃妖的事儿，全花果山都知道，除了某只桃子自己。但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大圣面色不善地扫了眼众猴，“怎么，听不懂猴话了嘛？”

　　陶夭见势头不忙，忙上前一把拽住猴王的衣角，“大圣，当小的踏出花果山的那一刻，小的才知道花果山就是我的家，我的根，我永远的归宿，您就是我永远的大王，永远要跟随的人呐！”
　　大圣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满口跑火车的陶夭。
　　陶夭见他明显不信的神色，眼角忽然瞄到猴王榻上一个格格不入的编织花环，怔了怔。
　　大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倏地一变，正要动作，陶夭居然先他一步地把花环抓在了手里。

　　“大圣，这个花环是给我的吗？”陶夭眨了眨眼。
　　“给你干嘛，是我瞎编的！”大圣抓了个空，撇过头恶声恶气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这花果山水帘洞是……”大圣还没抱怨完，就听到陶夭说：“大圣，不给我戴上吗？”
　　大圣转头，只见小桃妖面如桃花，笑意盈盈，仿若一滴春水，化进了他的心间。

　　*

　　大圣恋爱了，花果山的众猴表示现在水帘洞里都弥漫着恋爱的酸臭味，都没法待猴了。
　　可当事人，准确地说是一猴一桃却没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照样是拌嘴、打闹、再拌嘴、再打闹。

　　“大圣，你真不去天上了？”一日，陶夭突然问道。
　　“你想让俺老孙离开？”大圣瞥了眼她。
　　“我哪敢啊！”陶夭夸张道：“我只是觉得那好歹是个仙官，再说大圣你不是一直想成仙吗？”而事实是猴王最近在掉毛，她有点嫌弃。
　　大圣哼了声，“俺老孙想成仙是为了长生，可既然都去阎王老儿那勾销了生死簿……”说着说着，大圣突然消了音，陶夭疑惑抬眼，就见大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沉沉的。

　　“大圣？”陶夭歪头。
　　大圣回过神，复又笑嘻嘻道：“天上有什么好玩的，哪有花果山自在。老实说，小桃儿你是不是嫌弃俺老孙掉毛？”
　　陶夭忙叫屈，“我可没有！嗳对了大圣，我听说二郎神乃天界第一战神，俊美无双，他真的很好看吗？”

　　大圣瞥了眼两眼亮晶晶的陶夭，古里古怪道：“不，他长得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大圣，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小桃儿，皮痒不？”
　　陶夭见某猴眼中闪烁出妖异的红光，忙摆手，“我开玩笑呢！只是我好像闻到了空气里有丝酸味，是什么呢？”陶夭挥手扇了扇。
　　大圣面色一僵，看着陶夭戏谑的面色，故作恶声地背过身，“不知道！”
　　陶夭伸出手戳了戳他，轻声道：“二郎真君是很好看，可惜啊……”见某猴耳朵动了动，陶夭憋笑着凑上前，咬着猴王耳朵道：“可惜我就喜欢有毛的。”
　　这下，某猴的耳朵彻底红了。

　　过了片刻，本来一脚踏在石椅上的人放下腿，转过身把人拉入怀，圈住。陶夭愣了下，随即放松下来。
　　“小桃儿……”大圣声音瓮瓮。
　　陶夭把头埋进大圣胸前的毛发里，“恩？”
　　“我想再上一趟天界。”

　　陶夭猛地抬起头，疑惑道：“你刚不还说天界不好玩儿嘛。”
　　大圣摸着下巴，“玩是不好玩，可我听说天上有种仙丹，妖族食之便可长生不老。”
　　“你不是已经在老祖那儿习得长生之法了吗？”陶夭更奇怪了。
　　“猴子猴孙不还有生老病死吗？”大圣眨眼。
　　“你不是往阎王殿去勾销了生死簿吗？”陶夭狐疑。

　　大圣一愣，糟，忘记告诉过她这档子事了，他沉吟了会儿，随即伸出手，捏住陶夭的脸蛋，嬉皮笑脸地扯了扯，“你大王我就是想去拿仙丹，你有意见吗？”
　　“去就去呗，别扯我的脸！”陶夭哇哇大叫，指着自己红彤彤的小脸蛋凑近大圣，控诉道：“你看你看，我脸变大就是因为你！”
　　“本来就蛮大的。”大圣嘻笑。
　　陶夭瞪他，大圣就笑嘻嘻地欺身而上，戳了戳陶夭的软肉，果不其然，立刻听见一声噗嗤声，陶夭笑着踢他，“你犯规！说好不许挠我痒的！还有你在掉毛欸，别凑过来啦！”

　　两人笑闹了一阵，陶夭才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吃晚食。”大圣两手在脑后交叉，悠悠道。
　　陶夭模模糊糊地恩了声。神佛才戒欲，而妖性本贪，所以陶夭并不觉得大圣想上天取仙丹的行为有什么错的。

　　但陶夭不知道的是，大圣这次是为了她才上的九重天，只因那阴司阎狱的生死簿上，无她姓名。
　　他不放心。
　　大圣把玩着陶夭的一缕头发，在她耳边厮磨道：“我欲齐天，与天共寿，你既是我的桃儿，便该与我同寿，长生不老，万载千秋……”

　　黄昏落日，陶夭才慢吞吞地睁开眼，从石榻上坐起来，身旁还残存着一丝温度。她抓了抓头发，才想起大圣好像上天去了，但说要回来吃晚食，便打着哈准备去了。
　　这是她认识臭猴子的第一百年，也是臭猴子破石而出的日子，陶夭想了想，便往山下市集买了面团和了和，捏了个粉粉嫩嫩的仙桃，大桃子上还蹲了只小猴子，金红色的毛发，龇牙咧嘴，张扬跋扈。看着看着，陶夭就噗嗤笑了出声，真像。
　　笑完，她的笑容慢慢沉淀了下来，目光微垂。

　　这时，花果山外传来一阵鼓噪。陶夭放下手中的面团，疑惑道：难道臭猴子真的这么快？
　　她擦了擦手，走出水帘洞一看，却是前些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头儿——太白金星。

　　*

　　“站住！你这泼猴！”
　　大圣卷着满怀的仙丹仙桃，驾着筋斗云一骑绝尘，对着后面追击的仙兵仙将咧嘴哂笑。
　　天宫之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大圣盘腿坐在云上，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这个桃咬一口，那个丹嚼巴几下，挑挑拣拣，扔了一个又一个。
　　恩……小桃儿不吃这桃子，这些仙丹倒是可以留着，这仙酿却也不错，可以带着，虽然生死簿上没她名字，但食了这些仙品，想也不会有大问题。
　　他正挑拣着，却见前方浓烟滚滚，大圣一愣，手中仙丹无意识地滚落尘下。

　　花果山上，滔天的火舌犹如低狺的兽信舔舐山头，霎时间草木成灰，尸横遍野。
　　焚烧的业火绵延了五百里。

　　很多年后，后世的说书先生仍然抿着凉茶传唱着那一句——妖王大闹蟠桃宴，仙老一炬付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