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颗桃 ...
-
前面满目疮痍,后头追兵已至。
大圣攥着一顶沾着暗红血迹的花环,静静道:”她在哪?”
立于云端的太白金星抚须一叹,“五行之外,六道之内。”
【只有死人才脱离五行,入轮回六道】
“她的骨为山林,血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她四肢尽折,给人开膛破肚,骨血流了一地】
“因此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你问我她在哪,岂不可笑?”
话落,云端众神忙不迭地嬉笑出声,似是唯恐落人后头。
大圣也跟着笑出了声,众神笑容慢慢凝固。
低沉的笑声逐渐变成仰天的狂笑,大圣垂着头,五指渐渐攥紧,手中花环逐渐变形,最后化为齑粉。
“哐啷——”一声巨响,天际被捅出一个大洞。
诸神慌神看去,只见大圣不知何时从耳中抽出了那根金箍神兵,随手一挥,天地便塌陷了一方。
挥动巨铁的大圣慢慢抬起眼,金红色的瞳孔颜色渐黯,妖冶的幽光如冥火浮动。
他一字一句地嘶哑道:“你说她是这山川,是这草木,那我问你,你是要我夜里拥这山川入眠,还是要我去亲吻一块石头?”
每说一句,手中千钧神铁就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向周围扫去,霎时间天崩地裂,沙飞石走。
“禀玉帝!”
“派援兵!”
堕魔的心猿挥舞着千斤重棒,紫冠金甲,妖纹灼艳。
昔日高高在上的神衹匍匐求饶,遥不可及的苍天失声痛哭。
顷刻间——
南天已破,凌霄尽碎;
妖王临世,再无神佛。
——“请如来佛祖!”
*
佛祖临时,战止,戈熄。
西天之外——
“这就是妖猴吗。”
诸般神佛交头接耳地哂笑。
煌煌笑声挤压万界,压得刚步入神殿的陶夭步履一滞。
“仙子何来?”端坐于万天之上的如来问。
再抬眼,陶夭已然云淡风轻。
她欠身,“奉观音大士之命而来——锁心猿。”
如来颔首。
缚龙殿内,被吊在两根盘龙柱上的妖王戴上了玄铁打制的嘴套,千斤锁链把他向来傲然的脊柱寸寸压弯。
重有千斤的铁链颜色深重,隐泛红光,陶夭看着垂头闭目的妖王沉默了好久。
熟悉的气息飘来,妖王鼻翼翕动,猛地一激灵。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玄铁锁链发出哐当哐当的重响。
“小桃儿!”妖王眼中迸裂出狂喜,但当他看清眼前人浑身飘渺的仙气时,面上喜意不由一滞,似是不可置信地缩了缩瞳孔,“你……成仙了?”
“我本是仙。”陶夭垂眸。
妖王满目的喜意慢慢收了回去,他两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陶夭淡然而立,面色无悲无喜,仿若那诸天神佛。
原来如此么……
原来如此。
“小桃儿,过来。”妖王蓦地咧开流血的嘴角,低声诱惑道。
陶夭顺从地走过去,低眉敛目。
妖王猛地埋首,目露痴迷地在她颈脖处深嗅着。陶夭倏地感觉到脖上一点刺痛,一缕血丝被拉扯而出。
“为什么?”妖王哑声。
陶夭没有回答他,只是抬眼,伸手缓缓描摹过他赤红的眉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因为你只有堕魔,才能成佛。
才能变成……她想还恩的那个人。
“大圣……”
陶夭忽而启唇,仿若经过千年的轮转,终从唇边溢出那句熟悉的呢喃。
妖王眼神迷蒙地抬头,却见他的小桃子手执一颗金色的舍利,如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推进了他的眉心。
舍利没入额头,化成紧箍,入肉生根。
观音说:紧箍当头,万事皆休。
贪嗔痴怨如潮退,爱恨情仇似云散,却是——肝肠寸断。
大圣笑了,笑出了眼泪。
陶夭也笑了。
她仰头望着煌煌诸天,呢喃道:“世间再无齐天大圣孙悟空。”
缚龙殿外,观音慈眉善目,敛眸而笑,“多谢夭桃仙子。”
*
五指山。
尖嘴缩腮的猴子头上堆着苔藓,鬓边长着青草,扒拉着面前泥土里的薜萝虫蚁,撕咬着草叶的块茎。
谁能想到他曾是三界的妖王?
谁能想知他曾教九霄的神明胆颤?
陶夭看着压在山下的那人,问道:“需困他几年?”
观音答:“五百年。”
陶夭默然。
“他本是精魂化形,生来便有妖的血性,但魔的杀性,因你而起;佛的忍性,也由你一手导控,仙子大德。”观音道。
“是么?”陶夭喃喃。
大圣记得他五百年前曾猖狂地说过——
我若成魔,天下无佛;
我若成佛,天下无魔。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可是这一念,究竟因何而起?
压在五指山底的猴子常这样问自己,五百年的压制和禁锢,五百年的风霜和雨雪都不曾浇熄他的这个疑惑。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曾斗破过这苍穹,却想不起自己为何而斗,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每每思索,头上的金箍便嵌入皮肉,头疼欲裂。
他问佛,佛祖拈花一笑。
他问心,心里空空荡荡。
道法法不可道;
问心心无可问。
*
“仙子,您醒了。”
陶夭再次醒来时,扎着双髻的仙童正将鲛纱帐挂至银钩上。
“我睡了多久?”陶夭抚首。
“已经五百多年了。”仙童答。
“五百多年……”陶夭喃喃道。
“那日您从五行山回来,喝了一壶忘忧酒后就睡过去了。”
忘忧酒,忘忧,她要忘什么忧呢?
这时,常年空寂幽冷的殿外吹来一阵风,凉意嗖嗖。
陶夭打了个寒颤,她看着破了一个大缺口的殿门,愣了愣,“我的门?”
仙童叹了口气,“唉,还不是那只猴子,五百年前他把天庭搅得鸡犬不宁,一根断裂的玉庭盘龙柱飞了过来,把我们的殿门捣了个大洞。”
“哦,不能说猴子。”仙童突然捂住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那是斗战胜佛的精魂。”
“斗战胜佛?”陶夭晃神地重复道。
仙童点头,帮陶夭整理了下衣服,“今日听西天那边喧哗,想是胜佛重归神位了。”
陶夭讶然。
仙童见她不解神情,道:“您忘了?也是,您喝了忘忧酒,应该记不大清了。此事仙子您可是立了大功,五百年前胜佛下凡历劫化心魔,您为报答他的渡化之恩,随之转世,后以元丹炼化成金箍,困住了胜佛的心猿,使其得以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重归神位。”
“前些日子观音大士还派人来请您,我看您还睡着便辞了,不过无妨,马上就是蟠桃大会了,届时指不定胜佛还会亲自前来感谢您呢……”
接下去仙童的话陶夭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有些痛苦地敲了敲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破壳而出……
*
陶夭本是蟠桃园中一颗老老实实修炼的小桃子,却被粗心的仙娥误选为宴品。
蟠桃仙宴,仙佛齐聚。
周围果肉啖入唇齿的‘咔嚓’声,让陶夭浑身一抖,可惜她说不了话,只能努力蹦跶着,终于成功从桌上滚落到了地上。
就在陶夭舒了口气的时候,一只毛手将她捡了起来,笑道:“已得灵识了嘛,倒是不能吃了。”
陶夭一颤,那人话里的可惜之意太强烈,她怕他不管不顾就一口咬下。
却没想到那人竟然随手拭净她身上的灰尘,揣进袈衣里,并将她带回了西天,信手置于一株桃树下。
“能得灵识,便是造化,你在此好好修炼吧。”
陶夭不可置信,西天高高在上的神佛竟有意渡化于她?
西天灵气充裕,陶夭修为突飞猛进,等她终于能化成人形的时候,睁开双眼便看到了渡化她的那人正盘坐在一朵金色的莲花上,身穿赤黄袈裟,右臂袒露,双手结印于前胸,手上封缠着一串菩提念珠,正笑看着她。
——眼神无波无澜,却是愍怜众生。
百年后,陶夭位列仙班,成为管理蟠桃园的夭桃仙子,成仙那日,她带着几颗熟透的蟠桃照例来找斗战胜佛,却被门口的弥勒拦下。
“胜佛不在?”陶夭疑惑。
弥勒笑眯眯,“他下凡历劫去了。”
“他去哪了?”
“东胜神洲,花果山。”
于是陶夭在花果山顶守了几千年,终于守到了那个渡她成仙的人。
再次睁眼,他的眼中,终于有了情绪,不,不仅有了情绪,还有了很多让人胆颤的东西,情yu,贪婪,狡残,杀戮。
陶夭恍然,原来他已不是西天无欲无求的斗战胜佛孙悟空,他是四海乾坤第一妖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而今蟠桃宴上,慈眉善目,一身黄色袈裟的行者再无戾气,眉心一颗舍利子鲜红欲滴。
那是斗战胜佛,不是桀骜不羁的妖王齐天大圣。
这本是他的原来面目,陶夭却总觉得那脸孔不该如此,应当更桀骜不驯,怔然间竟是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明明应该熟悉,却觉得很是陌生。
大会之上,歌舞升平。
五百年前的那场闹剧仿佛已经烟消云散,重建的宫阙金碧辉煌,曾经颤抖哭泣的诸神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面目,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不羁身影已遁入空门,学会了垂眉敛目。
这世上再无一人,会脱去铠甲,懒散地把她拥入怀中,恶劣地磨着她的耳垂唤她小桃儿;会驾着筋斗云翻越十万八千里,带她去看那云海天山;会变幻七十二种模样,只为逗她一笑;会拉着她的手站在花果山之巅,傲然接受万妖的朝拜……
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火眼金睛,有七十二般变化,一个筋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闭上眼,全是他傲骨尽碎,浑身是血,单膝跪在神殿上扛着五指山的样子,他本该不如此啊……
陶夭,你可知因你假死,他才心魔滔天?
我知道。
陶夭,你可知花果山上业火焚烧,是你一手毁他家园?
我知道。
陶夭,你可知他对你有情,戴上你元丹炼化的金箍便会头痛欲裂?
我知道。
陶夭,你可知那个不可一世的三界妖王是你亲手所杀?
我知道。
那你……可曾后悔?
我不后悔,乱天宫是他成佛的第一劫,我只是想帮他早归神位。
那你躲什么?
我只是觉得愧疚,只是觉得刺目。
陶夭垂下眉目,转身离开笙歌曼舞的宴会。
于恩人斗战胜佛,她无愧;于情人齐天大圣,她愧极。
“仙子留步。”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陶夭疑惑地回头,一个弥勒走过来对她行了一礼。
“胜佛感念仙子相助之恩,想请仙子过府一叙。”
*
西天佛殿,梵音袅袅。
陶夭步入大殿时,盘坐在金色莲花上的人慈眉善目,身穿赤黄背心,外罩绛红袈裟,金瞳半开半阖,蕴藏着深邃的慈悲和无垠的佛性。
——法相庄严。
“胜佛。”陶夭微微欠身,确是不敢抬头直视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千年一别,仙子无恙?”斗战胜佛慢慢睁眼。
“劳胜佛挂念,小仙无恙。千年前胜佛神恩赐沐,让夭桃得以位列仙班,万谢胜佛。”
说罢,陶夭将篮中仙桃递上。
斗战胜佛拿起篮中一颗仙桃,端详着,突然道:“这倒是有点像你。”陶夭愣了下。
“只是不知道这桃,是不是像你一样,皮鲜肉嫩,胡核却是苦入心脾,教人心肠萦结?”斗战胜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陶夭身后,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
陶夭骇然后退,在对上那双深邃妖冶的金瞳时,不由花颜失色,慌忙低头,“胜、胜佛安歇,小仙告退……”陶夭急急转身,欲离开神殿。
“咚——”地一声,千斤如意棒仿若铁栓,拦住了她的去路,上面浮凸的金红纹路妖艳灼目。
陶夭心神俱颤。
“小桃儿……”仿若穿越千年的缱绻呢喃却如瓦釜雷鸣般乍响在陶夭耳边。
怎么可能?
怎会……是他?
仿佛知道陶夭心里在想什么,身后人轻笑道:“怎么,不过五百年,你便不识我了?还是你在疑惑斗战胜佛哪去了?只是可惜啊,你那什劳子斗战胜佛怕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陶夭嘴唇轻颤,她和斗战胜佛相识了千年,不过淡水之交,她和那只妖猴认识了五百年,却是铭心刻骨,她问他怎么不识他,她怎会不识,她怎能不识……
大圣凑近她轻颤的身躯,从下至上地慢慢舔去她自眼角淌下的泪痕。
“哭什么。”
一股酥麻的电流从尾椎骨腾起,陶夭禁不住地颤栗,哑声道:“大圣……”
大圣轻笑,撩起陶夭的一缕秀发,熟稔轻嗅。
“西行取经的是六耳,蟠桃盛宴的也是六耳,我怎么舍得了你呢……”
我怎能舍下你,我的——小桃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