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然足音》顾名四乂

46、第 46 章

　　“真的是你，”威廉姆斯教授笑逐颜开，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不过眼里的喜悦也是真心实意的，“快，快进来。”
　　林云絮沉默地跟着他走进了屋内。
　　威廉姆斯教授的这套公寓很小，是一房一厅，加起来可能就六十平米左右。一进门就是客厅，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草绿植，几乎像是植物园。
　　客厅里除此以外就是家具，哪里都没有钢琴。
　　看来他是真的和钢琴没有任何瓜葛了。

　　“教授，我给您带了点东西。”林云絮说着，把手里的花篮递给了他。
　　威廉姆斯一脸欣喜地接过了花篮，“Baby's breath，我很喜欢，谢谢你。”说着他就拿着花篮走到了阳台开始摆弄。
　　“教授。”林云絮跟着他走到了阳台。
　　“嗯？”他埋着头继续鼓捣花篮。
　　“您已经不弹琴了吗？”
　　“嗯。”依旧没抬头，语气很平淡。

　　林云絮沉默，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是因为我吗？”虽然是问句，但他语气中满是自责和罪恶感。
　　威廉姆斯终于起身面对他，一手搭上了他的肩，一脸平静，“林云絮，和你没关系。”

　　林云絮垂着头久久不语，眼里有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虽然他平时尽力让自己表现出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能扰乱自己的样子，可是他每天都被在音乐学院发生的事所扰乱，每天都被自责和罪恶感束缚，永远挣不脱。

　　威廉姆斯教授叹了口气，“林云絮，真的不是因为你。”说着，他开始咳嗽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得了重病。
　　林云絮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您没事吧？”
　　他摇摇头，“没事没事，只是现在得了些病。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不弹琴是因为神经肌肉痛。”

　　他的话让林云絮震惊不已。

　　神经肌肉痛是钢琴家可能得的众多职业病之一，主要是因为上臂和手周围呈紧张状过久，而导致演奏时肌群疼痛，手臂无力，夜晚疼痛甚至会加剧。
　　他没有想到演奏经验几十年的威廉姆斯会得这样的职业病。

　　他全力控制自己极尽崩溃的情绪，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问他：“教授您，是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病？”
　　威廉姆斯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地上的一盆绿萝。
　　“三年前。”他最终还是说。

　　林云絮笑了，有些崩溃地笑了。
　　三年前，正好是威廉姆斯因为他而离开音乐学院的那一年。
　　结果，不还是因为他吗？

　　“是我自己的错。当年我精神状况有些问题，每天几近疯狂地练习，经常一天不间断地弹十二个小时，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也没有察觉，等我因为疼得不能弹琴了我才去了医院。”威廉姆斯看着自己的手，平淡地陈述着。

　　林云絮听他说着，无法想象他自己要是无法弹琴会有多痛苦，大概生不如死吧。“您现在，讨厌钢琴吗？所以才把家里的钢琴搬走了吗？”
　　“不，我不讨厌，我大概永远都不会讨厌钢琴的。只是每天在家里看着不能弹实在是太痛苦我就搬走了。”他轻松地说，甚至笑了笑，结果又开始咳嗽了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捂住了嘴，拿开时林云絮看到了上面鲜红的血迹。
　　他所有自责的情绪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迫切的担心。
　　“教授，您生病了吗？”
　　威廉姆斯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摇手，“我没事，就是气管有些问题。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一身的病很正常。”

　　虽然他这么轻描淡写，但林云絮心里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伤感。
　　他看着眼前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全白身子看起来虚弱得能被风吹走的男人。他其实才五十后半，只比他父亲大几岁，但看起来远远不止了，身体状况也比一般这个岁数的人差许多。

　　可他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上次他还是高大健硕的，一头金发，脸上虽然有一些岁月的痕迹但仍然韵味十足。
　　上次他还跟他说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英国人的笑话，还告诉他他需要幽默一点。
　　上次他还拍着他的肩，跟他说他跟他比还差得远了。
　　上次他还能弹琴。

　　那次离开时，他还笑着对他说：“林云絮，不用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林云絮没有照顾好自己，而威廉姆斯也没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如果威廉姆斯教授当初没有帮自己，他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林云絮愈发从心底讨厌自己，憎恨自己。

　　回到公寓时，他很安静，比往常还要安静。
　　一进门，裴淮从沙发上探出个脑袋，“回来了啊。”
　　“嗯。”他在玄关换好鞋，将外套挂了起来。
　　他径直从门口走向卧室，经过钢琴时，他看都没看一眼。难得地，他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对了，距离演出还有几天，明天皇家歌剧院有詹姆斯的演奏会，我弄到了两张票，要不要放松一下去听一听？正好你也可以从观众席感受一下音效。”裴淮在客厅向他说。
　　他顿住了脚步，问：“是谁的演出？”
　　“内森詹姆斯，”裴淮重复了一遍，察觉到了林云絮的背影突然僵硬了一些，“你们在音乐学院是同学的吧？”
　　像是思量了许久，他终于答应，“演出在几点？”
　　“六点。”

　　第二天六点，两人按时到了歌剧院。
　　因为票是临时买到的，所以座位一般，在比较后排。裴淮看了一眼曲目列表，其中有肖邦的叙事曲，和林云絮这次巡演一样，他不禁蹙眉，“这肯定是故意的吧。你弹这首他也要弹这首，你巡演最后一站在这里他第一站就是这里。什么情况，你们当时关系不好吗？”
　　林云絮没有回复。

　　没过一会，演出就开始了。
　　詹姆斯走到了台中央，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他带着自信的微笑鞠躬，在钢琴前坐下。
　　几年了，他还是没变。
　　永远带着那自信到有些自负的笑容，现在比以前更甚。

　　他第一曲就是一号叙事曲。
　　第一个C弹得有力而醇厚，随之一串琶音后降落在降A上。
　　整个开头听着很熟悉，每一处停顿，rubato，crescendo，都和他当年在音乐学院时弹得一模一样。
　　而不只是开头，从之后一直到结尾都和他当时的弹法如出一辙。
　　对于这一点，林云絮甚至毫不意外。
　　内森詹姆斯的模仿能力他以前就见识过了。

　　第一次是在音乐学院上学的时候一堂集体课上。
　　那时他的曲目就是第一号叙事曲，而詹姆斯一开始选的曲子是二号叙事曲。
　　一号叙事曲林云絮以前就弹过了，但他还是坚持练习，基本上每天只要不在上课时他就会在琴房，就是为了在课上把这首曲子弹得完美无瑕。

　　到了上课的时候，他发现詹姆斯的曲子从二号叙事曲变成了一号叙事曲，而他的排序又在自己前面，所以他比他先弹了。
　　当时的教授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已经开始弹奏了所以也没有停止他。

　　从他弹下第一个音时林云絮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劲。这和他的弹法太相似了，可他只能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可是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这不可能是巧合，因为每一个音符每一个细节处理都和他练习时弹得一模一样。
　　最后一个音落下后，全班都给了他热烈地掌声，包括教授，而詹姆斯只是笑着说谢谢，依旧带着那一副自信的笑容。

　　林云絮当时内心有一些慌乱，演奏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他可以弹别的曲子，可是他还是选择了弹同样的曲子，因为当时的他对于音乐还是很自负的，就算别人跟他弹同样的曲子，他也有信心弹得比别人好。
　　而事实证明，他的确弹得比詹姆斯出色。
　　他对音乐的认知，对音乐独特的感受是与生俱来的，这点他确信谁都模仿不来。同样的音符，同样的crescendo，同样的rubato，他弹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用音乐告诉了内森詹姆斯，他就是弹得比他好。
　　曲终时，教授的神情全是震撼和佩服，其他学生也不例外。
　　这一次演奏告知了所有人，林云絮就是天才，他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他没有看到的是，詹姆斯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后看他时憎恨愤怒的表情。

　　只是，这首曲子林云絮现在已经不这么弹了。
　　他看着台上的詹姆斯，面无表情。
　　尽管他已经不这么弹了，可过了这么多年，詹姆斯还是这么弹，仿佛这样的演奏方式原本就是他的一样。
　　曲终后，观众给了他热烈的掌声，他也理所应当地享受着。
　　林云絮没有给他鼓掌，而是从座位起立，离开了音乐厅。
　　裴淮转头看向他，神情有些无措，小声问：“怎么了？去哪？”
　　“出去一下，我等一下自己回去。”说完他就离开了。

　　林云絮回到了公寓，从柜子里拿出了许久没有碰过的车钥匙，去了车库。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是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