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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暗月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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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后,林青雩难得睡了几天的好觉,某一天,甚至睡到上午十点才醒来。
她套了件薄外套,出门去拿外卖员放在储藏柜的鲜果蔬菜,回来时,瞧见对门的那个女人正请人往外搬东西。
那女人高挑纤瘦的身子斜倚着门框,不怕冷地露着两条白胳膊,头发盘了起来。
她瞧见林青雩,打了声招呼。“进来坐坐?”
林青雩应下,同她进屋去,
屋里正乱,请来的几名家政在打包衣物,那女人领着林青雩跨过满地的零碎,找了处没摆东西的沙发坐下。
林青雩望着遍地狼藉,道了句:“吵架了?”
“是啊,吵架了,还对打了。”她咧嘴直笑。“我骂他狗日的,他让我滚。”
“嗯,”林青雩抿唇,没接话。
“喝茶吗?”她又问。
林青雩点头。“好。”
女人泡好茶递来,林青雩接了,道声谢,女人说不用,彼此又一时无话。
家政进进出出,埋头干活,偶尔冲女人问两句,什么要用,什么不用。林青雩坐在沙发喝着茶,小口小口啜着。
过了许久,茶水快见底,林青雩起身,请辞。
女人慌忙去送。
临到门口,那女人冷不然说了句:“我估计下周就会搬走。”
林青雩侧头看她,问:“找到新房了吗?”
“还没,预备住朋友家一段时间,”女人说。
林青雩似是想到什么,低声嘱咐:“你朋友的住址,千万别让他知道,不然会有麻烦的。”
女人沉默片刻,继而苦涩地笑了。“我都没什么好谢你的。”
谢我吗?林青雩望着她姣好的面容,眼神空落落的。我也是泥菩萨过河。
林青雩又抿了抿唇,眼神瞥过四周,手臂压着将开的房门,低声说了句。“那个……可以借你的手机打一个电话吗?当是谢礼。”
她下周就要搬走了,借用一下她的手机,陆寒江应该发现不了,林青雩想。
女人不解其意,却也未推辞,拿了手机过来递给她。
林青雩背靠着房门,播出一连串心里默念过千百遍的号码。
提示音没响几下,即刻接了。
“喂,江溪。我是林青雩。方便见一面吗?”林青雩开口。
他是她唯一想见的人。
江溪对这通电话的到来显得手足无措,他呃呃啊啊了几下,才反应过来,喊道,“是我,青雩,是我,是我。”
他叫出口的瞬间,电话那头好像伴随着什么杂音,一齐迸发。
他是哭了吗?林青雩分不太清,她耳朵紧贴手机,小心翼翼地叫他的名字:“江溪?”
“你没事就好。”江溪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像在吹羽毛。
林青雩松了口气,笑了。“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你、你还好吗?”他急切地问。“那天我们分开之后,我第二天去你家找你,但你妈说你被他带走了,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以前的电话也打不通……我一直再找你。”
“我……还好。”林青雩答。“我换了个地方住,只有我一个人住。”
“你没事就好。”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说过这话了。“那个,这个,这个电话是你现在用的吗?我记一下。”
“不是,我是借别人的电话打的。”林青雩声音渐弱,余光朝四周瞥去。
先前呆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大抵是为避嫌,转身去找家政谈话了。
她稍稍安心,小声告诉江溪她的住址。
两人约好周末在附近商场的咖啡店再见。
正值周末,又是市中心附近的商圈,人多,不容易被发现。
能和江溪再见面,大概是她这段日子里最开心的事。因为和他待在一起,林青雩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生气了会骂人,开心了会大笑,不是陆寒江的附属品,也不是母亲的拖油瓶,更不必承受或蔑视或讥诮的眼神,就是她自己。
尽管有时候,林青雩觉得这种感情很自私——他这样对我,我又能拿什么去回报?
到约定的那天,林青雩愁了好久。
穿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鞋子?化什么样的妆?
后来她选了一件白色的薄毛衣裙,配皮鞋,柔柔弱弱的身材像被毛球埋进去,后来怕夜里起冷风,她又添上一条围巾。
入了秋,天色总恹恹的,少了夏日频频暴雨冲洗的清爽。
她到的早些,点的热茉莉茶,低着头,脚尖打着节拍等他来。
没一会儿,江溪也到了。
他戴着棒球帽,帽檐压低,偷摸摸地坐到她对面,不动声色地往她面前递了块刚买的歌剧院蛋糕。
“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江溪帽檐稍抬,露出那张清秀的脸。
林青雩急忙拿叉子切了一大块,送到嘴里,“谢谢你。”
江溪看着她咀嚼蛋糕的模样,突然明媚地笑起来,由衷地感慨道:“太好了,你没事。”
他们聊了很久的天。
林青雩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被陆寒江带走后的事。
她讲,起先还好,只是被关着,后来某一夜陆寒江发了疯,带着水果刀上楼,像要把她捅死在床上。她吓得一夜没睡,到第二天,陆寒江又来纠缠,她万般不得已,只得从楼上跳下去。
才开始说呢,江溪就吓得心惊胆战,胳膊伸过来,掌心紧紧捂住林青雩冰凉的手。
“没关系,我是从二楼跳下来的,膝盖有点擦伤而已,”林青雩安慰他,语气平淡地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接着林青雩说,自己在医院住了几天。大抵是身体原因,肚里的孩子保不住,陆寒江可能是怕她死,终于答应堕胎。堕完胎就是搬家,他带她搬到现在这个房子,让她独居,没派人专门监视,但家里应该有装监控摄像头。
林青雩复述完,突然发现,自己从楼上决然地跳下和堕胎,这两件事,似乎对陆寒江打击很大……他好像,真的怕自己去死。
可这念头刚萌发,林青雩又开始笑话自己了。
——陆寒江那种人,会害怕?呵。
“后来呢?”江溪上身低俯,温柔的眼神从下往上望着她。
后来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
她偶然遇到对门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争吵,眼看要动手的那一刻,她装作女子的熟人,勉强拦下了。很鲁莽,但也很幸运,现在那个女子要搬出去和朋友暂住。多亏那个女人,她才能和江溪联系上。
最后,林青雩给了江溪陆婉曼的联系方式,拜托他将自己的住址告诉陆婉曼。
江溪耐心地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桌上摆放的茶已经凉透。林青雩不知自己絮絮叨叨了多少,待回过神,她抬头朝外一看,暮色四合,彤云向晚。
“都是我在说……”林青雩有些懊恼。
江溪笑着挠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天天和姐夫待在一起。他生意没谈完,我就免费蹭他的旅店。”
“那你,预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不走。”江溪毫无犹豫。“他要回去,我就在这里租一个单间,除非你能永远摆脱那个人。”
林青雩哑然。
她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天已暗,再留下去,林青雩怕他不好回住处。江溪执意要送她回去,林青雩怕多生事端,请他送一半的路,另一半路,她自己可以走。
他们并肩走,晚风吹来迎面的寒意。
“江溪,你来找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吗?”林青雩偏过脸看他,小声地问。
江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不出声。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可怜,”林青雩的声音好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一簇烟火,“我不会再让自己可怜下去了。”
秋夜隐有萧瑟,月亮一点一点从云里出来,静静升上暗紫色的天空,她站在江溪身边,抬着头,在看他,又好像在看净明的月色,月亮也俯视着她,让她青白的小脸上镀上薄薄的银霜。
刹那之间,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
江溪听见自己的心,在乱跳。
砰砰砰,砰砰砰。
“我帮你,因为,因为我……”他一字一句地同她说,“是因为我……我。”
他没再说下去,吻是一瞬间的事情,落在她头顶的黑发。
几乎是没有触感的吻,轻轻的,隔着如云的黑发,像是温柔的影子贴近了她。
下一秒,江溪反应过来,连连后退。
他算什么?趁虚而入!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他慌乱地掩住自己的半张脸。
林青雩也退后几步,低着头拨弄着垂落的长发,耳坠子晃荡。
“你,你不要觉得我是因为这个才帮你的,我,对不起,你别有负担,是我的错,我……”江溪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很好。”
“抱歉,我对你没有——”林青雩攥紧手。
“那我们还是朋友。”江溪急忙道。“只要你觉得对我是朋友,那么我们就单纯是朋友,这是我的问题,你不要有负担,也不要觉得拒绝我,我就不帮你了,都不会的。”
林青雩没说话。
“抱歉,我大概不能再给你作辅导了。”江溪落寞地坦白。“按理说,我们间是不能有感情的,可我……我会为你介绍一位新的心理医生,相信我,好吗?她会和我一样,不会批判你什么。我们就还是朋友,可以吗?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我没怪你,”林青雩轻轻告诉他,“你别这样。”
江溪泄了气,他懊悔地挠挠头,低声问她:“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嗯。”林青雩口气笃定。“你要是方便,我们后头再见。”
江溪道:“我就送到这里,你照顾好自己。”
“那我走啦。”她小声说着,冲他温柔地笑了起来。
林青雩转过身,小跑过马路,走到对面的街道。往前一段路,再转个弯,就能到公寓。
她的手慢慢捂住心口,那里藏着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心动。
她感受过心动是什么感觉,在陆寒江努力骗她的时候。那会儿,每次见他,林青雩都像要被爱情冲垮似的,心在发痒,四肢百骸在发酸,飘飘然的,晕头转向的。
可江溪,没有让她有那种感觉。
哪怕是陆寒江送她来这个住处的那一夜,他喝醉了,折磨般的吻她,舌头搅动津液,近乎是要咬掉她舌头……都有近似的感觉。
可江溪没有。
林青雩正想着,抬起头,恍惚间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
他站在那边,林青雩站在这边。
江溪还待在原地,远远望着她的背影。
他拿出烟盒,食指弹出一支烟,衔在唇间,继而摸出打火机,啪得一声,燃起的火光照亮了他阴郁的面容。
是憎恨。
从来没有一刻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没有一点的爱和痴迷,冷静到让她原地发抖的——
恨。
“林青雩,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在你身边,意味着什么。”他说着,走近。“意味着我会花更多的力气去监视你。”
陆寒江盯着她。
打扮得真可爱,就为了他?这么大费周折联系他,非要见他,怎么都拦不住。你们才认识多久?有半年吗?啧,在发抖啊,像要哭出来的表情。先前在电话里,还那么冷淡地说不会因为我伤心了,结果见到我了又是要哭吗。
明明刚才还在笑。
为什么?林青雩,为什么留我一个人这样!
因为爱你,所以你觉得讨厌的事,我都尽可能忍着。不想要见我也没关系,我可以消失,我可以不见你,让你自己一个人疗养,我可以忍着的……一直忍着,一直忍着,一直忍着!每天每天每天,每时每刻,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想怎么才能讨你欢心!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让我人生第一次,对你,恨得要死。
江溪遥遥望见林青雩的背影停在原地,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她已经走远了,可下一秒,恍惚有人靠近了她。
江溪正要跑上去,却听见林青雩尖叫的声音。
“江溪……快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