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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暗月 (五) ...

  •   为什么呢?陆寒江,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是希冀我会原谅你吗?因为可怜?

      林青雩平静地望着他,五指扶着沉重的门,推动,缓缓合拢。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双目,直至丈夫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她低头打了个颤,双臂环住身子,泪珠子一粒一粒坠落下来,宛如月光照耀着白砂。

      别发疯了,不管是你或是我。

      就当今夜的一切没发生过。

      到第二天,天还未亮,林青雩便醒了。她拉开墨绿色的窗帘,发现外头起了大雾,原先能透过窗户瞧见的摩天大楼,此刻被泼天浓雾围剿着,徒留尚未熄灭的红色霓虹招牌兀自闪烁。

      周边的商场哪个都还没开业。林青雩简单洗漱后,换了件针织裙,临出门又怕冷,折回卧房拎上一件薄毛衣。出了小区栅栏,街上只有一个环卫工在扫落叶,偶有几辆豪车出入。她慢悠悠走去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杯热饮,一个加热过的鸡肉饭团和半个塑封袋里的即食水煮蛋。

      收银员年纪也轻,扎着马尾辫,坐在塑料凳上刷视频。见有客人来结账,她起先茫然了一下,紧跟着站起来,冷不丁扯开嗓子:“今天是会员日,注册会员,扫码支付最高立减五元。”

      林青雩愣了下,继而略显窘迫地垂下眼帘,去摸口袋:“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出来……用现金付吧。”

      收银员勉强提起的气耗尽了,她接过面前女子递来的纸钞,咔嚓一声打开收银柜找钱,零钱递过去,她掸掸手,坐下,继续刷手机。

      林青雩还不想回去。

      她在便利店择了个靠窗的座位,配着热饮吃鸡肉饭团。她想起上一次这样独自坐在店里喝热饮,是刚读大一,补高中落后的口语,补到昼夜颠倒,又恰逢多雨的季节,一天天闷得人喘不过气,唯一的排解就是闲暇时走去校外最近的便利店,买一杯廉价热饮,坐着看街上人来人往。

      许落落不似她狼狈,她人脉活络、家境殷实,又聪明漂亮,再忙碌的日子也能照旧出门喝茶。说不嫉妒是假,林青雩时常自责自己心胸狭隘、太小人。

      眼下,她怀念起那段早已逝去的时日。

      尽管林青雩知道,她觉得那时候好,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她记不清每月仅有一千出头零用的苦,只记得粉饰过的自由。真要她回去,她怕是不愿。

      要怪,就怪人永远不会满足。

      她吃完,收拾干净桌面,预备回家。

      坐电梯上楼,她恰好撞见一对男女争吵。男人是林青雩会害怕的面相,生着相当刻薄的薄唇,三十岁出头,下巴的胡渣泛着灰青,与陆寒江差不多高。女人则高挑纤瘦,比林青雩高整整一个头,又穿着尖头的高跟鞋,直起身能与男人平视。

      地板锃亮,舞台的聚光灯打在二人腮边颈侧般,他俩顶着廊道亮到眩晕的顶灯,互相拉扯。女人先尖叫了声,高跟鞋哒哒跺地,接着男人骂她是女表子货色,手去扯她的胳膊,女人又是一声尖叫,伸长了手臂去掰他的手指。她掰不开,脚一滑,摔倒在地。

      男人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他一手依然拽住女人赤裸的手臂,一手去拧房门,大概是要把她活生生拖进屋去。

      林青雩脸一白,几步跑上去,抬手打招呼那样,将一条手臂斜斜地插入两人之间。她面朝地上的女人,绷着一张素白的脸,语调却竭力拉高,活像只无忧无虑的百灵鸟。

      她冲她喊道:“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我前几天托你带的东西,你带了吗?我着急用呢。”

      不等跌坐在地的女人反应,林青雩抿了下唇,又佯装讶异地转过身,冲男人道:“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男人看见她,面色稍霁。

      女人则拨弄着凌乱的发丝,四肢并用地爬起来。她掌心擦了下裙摆,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我现在去给你拿”,继而侧身,脚步匆匆地走进屋,留林青雩和那男人在外。

      那男人留在原处,眼神低下来,扫过林青雩。

      好个扬州瘦马,不知道是谁在包她。
      ——这是他对林青雩的第一印象。

      林青雩紧张地拨了下头发,面上仍言笑晏晏。
      她定神细看,发觉这人是几近刻板印象的成功男形象,方额,两腮笔直下来,看上去极具力量和阅历。

      “之前好像都没见过你。”她说。

      这是林青雩猜的。
      她不觉得陆寒江会让她的邻居里有一个成年男性,这男人的嫉妒心有时来的莫名其妙。

      “嗯,我很少来。”男人答得颇为冷淡。

      “难怪……我就住隔壁,和物业保洁什么的,都很熟。”林青雩指了指家门。

      这一层只有两户,非此即彼,她特意指出,也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货色……至少身后跟着一个勉强可作保命符的陆寒江。

      男人没说话,只森森看着她。

      林青雩尴尬地笑了下,头稍垂,退了半步。

      过了一小会儿,那位素不相识的小姐出来,手提一个迎有花体logo的纸袋,往林青雩手里塞。

      林青雩眼角的余光瞥进袋中,里头是一团慌忙扔进去的皮裤。

      她牵住女人的手,甜笑道:“太麻烦你了,真是谢谢——对了,我老公最近在拍卖网站买了瓶新红酒,要不趁现在过来尝尝。”

      女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朝站在那儿的男人飘去。

      “哦,对,你正忙着呢。”林青雩装模作样地大声说着,转而朝男人看去。她的身子似是不经意间挡到女人跟前,斩断了两人的视线触碰。“真是不好意思,我丈夫不太喜欢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让其他男人进门。”

      “太可惜了,怎么这么可惜!难得我俩碰上,平常不是她不在,就是我不在。哎!真是不凑巧。”林青雩吊着嗓子,声音又高又尖,言辞间小小试探了下背后女人的意思。“要是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女人慌忙道:“不忙!本来就约好陪你的,是我没顾及到。”

      男人皱眉,正想说话,却被林青雩冷不然打断。

      林青雩搂住女子的胳膊。“要不这样,我让她留个您的微信给我。今天就先打扰你们,改天我请您吃饭赔罪。我带我丈夫,我们四个一起,您看怎么样?”

      男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林青雩已然牢牢搂住女人的胳膊,将她往自己屋的方向拉。不等他开口阻拦,林青雩将人往自己屋一推,自己也似芭蕾舞娘旋转般,脚尖一迈,侧身一转,灵敏地钻入屋内。

      砰——合门!

      那先一步被推进屋的女人趿拉着高跟鞋来扶她,嘴里阵阵道:“还好吗?怎么样了?”

      林青雩摆手,说:“你先去坐,我给你倒杯水。”

      她转身去厨房倒水,双目望着过滤后的纯净水注满磨砂玻璃杯,一个失神,水杯满溢,顺着沿边流下,手指冰凉。

      那一刻,林青雩才觉出后怕。

      她打了个颤,可怖的脱力感刹时席卷四肢,腿一软,她滑落在地,瘦削背脊的冷汗多得像水壶烧开后咕噜噜朝外冒的水汽。

      幸好、幸好那家伙是在乎外人眼光,不想闹得太难看的。林青雩想。要是他和陆寒江一样是个花言巧语的疯子,要是他气在头上,不管不顾到连自己也打,几拳砸过来,岂不是救不了人,还反被搭进去?太冲动了。

      她抽几张厨房纸,擦净双手,端着水杯出去。

      到客厅,她见那个被自己“搭救”回家的女人静默地坐着,一双笔直的细腿斜放,姿态是潜心修习过的好看。林青雩将水杯递与她,顺势坐到她身侧,女人接过,抿了一口,涂满裸色唇膏的两瓣薄唇微动,似有想倾诉的话。

      林青雩充满耐心地等。

      少时,女人放下水杯,虔诚地对她说了句:“谢谢。”

      林青雩只微笑着说:“没什么。”

      面对她的坦然,女人略显窘迫。她头稍偏,兴许是惧怕对面人追问事情原委。然而林青雩并不会为满足自己无处释放的怜悯,去追问她。

      她明白,眼前这如此瘦且高挑的美人,必然极讲体面。

      “你要是想,你今天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住到明天。”林青雩淡淡道。

      女人不说话。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迟早会找过来的。”林青雩补充。“你要想点办法。”

      “可以吗?”女人边说,边拿出衣兜内的黑色电子烟。

      林青雩点头。

      “想点办法?”女人含住烟嘴猛吸几口,话音随烟雾飘散。“哈哈哈哈,我能怎么办?”

      “总归有法子的……”

      “能怎么办?混时尚圈,十万花起来比撒泡尿都轻松,没了他,我能怎么办?”女人龇牙咧嘴地冲林青雩笑,她的右脸青了一半,拇指与食指捏着电子烟的黑色细管。问完,她又吸了口,没等吐,又急不可耐地去拿林青雩给她倒的水,一张嘴,奶白色的烟雾浮在杯子里,是绿豆冰沙的味道。“不当模特,和他分手,然后躲回老家当文员?一个月三四千,活到三十去相亲,找个差不多的男人,他图我几分姿色,我图他有稳定工作,接着我们约会,大概七八次,花上三四个月……”

      女人说着说着,捏着电子烟的小臂急躁地来回晃动,愈发咄咄逼人。“我们可能会在结婚第一年就有孩子,要不就第二年,因为我那时已经三十,再不要孩子就来不及了。怀了孕,我本就没什么前途的职业生涯只会更加绝望,我的腰会变粗,我的胸会下垂,接下来的日子,我午夜梦回偶尔会想起我在这里的生活,那么繁华的城市,东方的时尚中心,然后我睁眼看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你觉得那样日子真就比现在好?”

      是啊,你已经失去自己太久了,除了不停用各种理由劝说自己去依靠他外,没别的路可走。
      醉酒似的熬,反正能过一天是一天。

      林青雩深深望着她,如照镜子般,没答话。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刚才在走廊,突然怯了,故意装作没瞧见,安静地绕开了,会发生什么?迟早会死的吧,眼前这位女子。哪怕□□不死,心也会日益枯萎。

      思及此,林青雩心头涌起些许伤怀。

      “那你是要继续呆在他身边吗?”她语气平淡地反问道。“今天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吧。”

      女人如鲠在喉。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林青雩长叹。

      女人静默地抽着烟。

      林青雩接着说:“当然,钱是越多越好,我也知道。但用钱买你的青春十余年,又值得吗?你要是觉得值得,你就回去。”

      “你根本不明白。”那女人短促地“呵”了声。“我跟他,我跟他!”

      林青雩在她脸上读到了似曾相识的愤怒。
      ——觉得天底下没人会懂自己的处境,亦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伸出援手。

      她第一次见江溪,也这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不是你的错。”林青雩释然地笑了笑,接着反握住对方的手。她的话音很轻,比起安慰对方,更像自言自语。“舍不得、害怕、生气、犹豫……没关系,这都不是你的错。”

      女人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想避,想躲,想藏住自己的可悲。林青雩用力地拽住她,不让她逃。短短的几个呼吸,她们看向彼此,谁也不说话。

      “为什么要帮我。”默然良久,那女人问林青雩。

      对啊,大家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帮我呢?
      江溪。

      林青雩没能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到中午,那女人便告别林青雩离开了。

      幡然醒悟与执迷不悟,眼下无人知晓她会选哪一条走。

      林青雩在阳台晒了一个下午的太阳。她给自己泡上一壶茉莉花茶,一行接一行读着旧书,偶有微风袭来,楼下树影摇动。她读累了,会靠着横栏数阳台底的那条沥青路,开过了多少车。这里较为僻静,半小时过去,也不过一辆宝蓝色的跑车飞驰而去。

      到夜里,陆寒江冷不然打来电话。

      他特意在这里接了一条固定电话的线。

      林青雩靠着沙发,接起电话,对面的电视屏正在放一部九几年的爱情片。

      “青雩,我昨晚喝醉了。”陆寒江低声道。“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忘掉吧……是我的错。”

      林青雩轻轻发笑。
      她轻巧的笑声好似一阵穿堂风。

      “陆寒江,我和你说,我之前有段时间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事……你因为我随口一句话,带我去雪屋,我们裹在羊毛毯里,安静地只能听见雪落的声音。你会在情人节带我回你的住处,突然蒙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说永远只爱我,然后放开手,让我看到你铺的满地玫瑰。还有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为一些现在压根记不得的事难受,哭着半夜打电话给你,你明明已经睡了,但没过几秒,电话就接通了,你的声音很沙哑,我知道是我吵醒你了,可你没生过气,总是耐心地哄我……”

      陆寒江默默地听。

      “但当我醒来,我会发现,那些梦里的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远到我睁眼后,看到你的脸,我会很绝望,会变得很讨厌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记得那些事,好像我是个离不开你的贱货,活该被你折磨。”林青雩接着说,唇间的每个字都如此轻快。“可我今早一个人醒来,去便利店买热饮和饭团吃,外头起了大雾,到处湿漉漉的。再像现在,我一个人看电影,看完了我会一个人去睡觉。我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你,过得也很高兴。所以我不是没有你就不能活,不是你说了两三句羞辱我的话,我就要从昨夜痛苦到今晚。”

      “青雩……不是,我不是为了……”陆寒江想要说什么。

      “所以陆寒江,那些事,我早忘了,它不重要。”林青雩说完,挂断了电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暗月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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