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暗月 (四) ...

  •   林青雩躲在卧房内睡了几日,睡到昏天黑地、头疼欲裂。

      她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淅淅沥沥下了场冷雨,风渐渐刮了起来,漫天乱飞的树叶打着玻璃,啪嗒啪嗒响,赤脚起身拉紧窗帘,一切又沦陷进无穷的黑暗与寂静。

      一日三餐逐渐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反正她吃了又要吐,吐完喝点水再睡,睡到胃部抽搐,爬起来叫家里看守她的保姆做点稀米饭喝。

      人被关久了迟早会发疯。

      王妈还有些忧心,恭顺地劝她多吃点,为了肚里的孩子。

      林青雩柔柔弱弱地冲王妈微笑,心里却想:为了孩子?不,我现在求着她死,免得来受苦。

      某日陆寒江披了一身凉意,到房内见她。

      林青雩正躺着发呆,他进屋,她也不应,死气沉沉躺着,双手交叠腹部。陆寒江则以为她还在睡,便将拖鞋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畔坐下。分明是白日,可屋内暗得一如黑夜,窗门紧闭,憋在这里,久了陆寒江也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

      上楼前,王妈拦着他讲关于林青雩的事。

      说她成日喝带肉粒的稀米汤,不与人说话,除去吃饭便是睡觉,旁人叫她也懒得应,呆呆的,简直像……王妈嘟嘟囔囔地说到这儿,倏忽觉得口齿一阵阵阴凉,好似此刻正有一具已经进了冰棺的死尸躺在头顶,吓得她身子狠狠哆嗦了下。

      如果这个世界有何铁律,那一定是有钱是爸爸,没钱的是孙子。

      所以俩夫妻吵的时候,她不觉得会出事,男主人半夜三更砸了镜子,她也不觉得会出事,平日闭上眼装傻子,只管从雇主手里拿钱。眼下真要死人了,她却怕得想连夜买票去寺庙烧三柱香。

      人人是刽子手,人人不觉自己是刽子手。

      陆寒江坐到床畔,手指摸到她的脸颊,才猛然发现她醒着。

      两人的视线在漆黑中交织。

      “我们要搬个家……今天搬。”陆寒江开口。“你什么都不用带,那边有,缺什么就告诉我,我替你买。”

      林青雩随他摆弄,懒得同他多说。

      他微凉的一只大手摩挲着她的脸,哀哀地问:“不问我为什么吗?”

      林青雩近乎怄气地嘲讽他:“问了又怎么样?”

      陆寒江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嗓音低沉地同她说:“老太太前几天跌倒送医院去了,陆婉曼看准了时机,叫她那小男友,连同她爸和几个叔婶最近一直在闹,你身子不好,又要准备堕胎……住在这儿会很不安全。”

      林青雩不答,手指悄然攥紧被褥。

      她还记得他书房里的文件是她偷去,双手奉给陆婉曼的。

      “你要是有想带走的东西也告诉我,”陆寒江又道。

      “没。”

      “怎么会没,屋里不全是你喜欢的东西。”

      “现在不喜欢了。”林青雩背过身去。

      那我呢?也是你从前喜欢如今不爱了的东西?陆寒江执拗地盯着她的背影,险些问出口。

      幸而他克制住了,没令自己沦落至更难堪的地步。

      陆寒江陪她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继而扶她坐起,帮她淋过澡,穿好衣物。他抚过妻子的小腹,总觉得有少许鼓胀。

      小腹里孕育的本就是他一厢情愿的产物,如今他还没来得及萌发给她取名的念头,就要把她送走了。
      多少唏嘘。

      出了门,骤雨将歇,极目萧疏。

      林青雩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只觉自己恍惚间不小心错过了一整个夏季。

      陆寒江搂着她的肩,送她上车。

      雨自疏朗的黄绿色树叶缝隙间往下淌,男人只顾护着她进车门,浑然不觉西装的肩膀处被叶面积攒的雨珠淋湿了一块。

      林青雩盯着肩膀那处水渍,不自觉伸手去摸,陆寒江本能地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在原处。

      陆寒江盯着她,试探着将脸挨过去,想亲她的脸颊。

      林青雩扭过上身,避开他。

      陆寒江攥她的手僵了僵,慢慢松开,没多说什么。

      搬家的路驶了很久,在那间屋里睡了太久,林青雩一路上清醒无比,偏头看着车窗外景色变换。
      时间流逝,她却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了。

      有时她觉得自己才二十,因为陆寒江把她凝在了大三——自己谈恋爱谈到最晕头转向的时候——满身未褪的学生气,双手不沾阳春水,没做过一天活,没在办公室受过一天的气,仅有的苦恼是临近期末泡几周图书馆。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年龄远超前世的二十五,太多年轻女子未曾经历过的事,她都经历过,都感受过。

      都是因为陆寒江,全是因为他。

      车终于停下。

      陆寒江口中的新家是一间敞亮的公寓,楼上楼下都住有人,上下乘坐的黄铜色电梯照得出人影,进出的人不多话,男的风流、女的窈窕。

      陆寒江送她上楼,小坐片刻。

      他们一起在充满黄昏的房间,几净窗明,落日的余晖在粉刷干净的墙壁温柔地浮动。她窝在墨绿色的沙发,身子歪斜,一只脚被陆寒江握在掌心。而他拿了把矮凳坐在她对面,低头给她穿袜,他的手心温热,微微出汗,两人的膝盖近得几乎要碰上。

      “天凉了,小心感冒。”陆寒江说。

      没了监视者,林青雩心情舒畅许多,屋内的电视连了无线网,她能看点电视剧打发时间。每日有蔬果冷鲜送到门前,她依旧不出门。

      母亲那边渺无音讯,林青雩不可能怪她,但也不指望她。

      林青雩的母亲对女儿,疼爱有之,算计有之,脑海内作祟的传统亦有之。嘴上说得再漂亮,哐当砸到地上,过日子无非一日三餐、电费水费。她是苦过来的人,觉得女人总要结婚,离婚多少不好听,男人不吃喝嫖赌,身价丰厚,为人老实,便足够了。

      陆寒江是老天掉的馅饼、祖坟里冒得青烟,依陆寒江的能耐,去到母亲面前多哄哄,没准她就又昏头了。

      毕竟被陆寒江宠过,还能容忍下个男人冲自己颐气指使,计较每月支出去的花销,指责每月工作收进来的钞票?

      真是恶毒啊,陆寒江这个男人。

      林青雩苦笑。

      歇了几天,陆寒江居然遵循约定,要带她去医院堕胎。

      林青雩半信半疑,途中充满了胡思乱想,心里又担忧自己问出口,陆寒江会冷不然变卦,方向盘一转又把她关起来。

      所以直到坐到医生面前,她都没问陆寒江为什么。

      医院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林青雩还记得幼年自己将它称之为“病味”,因为生病是很花钱的,而她小时候家里没有钱,所以不管是哪路亲戚都叫她千万别生病,进了医院就是花钱如放血。

      有一回她做梦,梦到自己的手止不住地流血,要去医院看,妈妈匍匐在床畔,一直哭、一直哭,周遭的亲戚皆是摆手摇头,嘟囔着不治不治,梦里,四面皆是这股病味,闻到了就要死。

      林青雩偏头看向陆寒江。
      她忽然想,陆寒江应当是没有这样的烦恼。

      他可是少爷啊。

      结束前面的一系列检查,医生来送签字单。

      林青雩接过笔、签完字,面颊微仰,轻柔地同前来确认的女医生说:“其实我是很喜欢小孩的。”

      那名来与她沟通的年轻医生,似是误解了她的话,背过身,临门前,方才皱眉,与身侧护士低低叹惋了声。

      大概是觉得她可怜吧,说两句“有钱人的日子也不多好”之类的琐碎话。

      可怜吗?哈哈。

      她与陆寒江在医院待到天暗。
      离开医院,支离破碎的心又少一块。

      林青雩躲着人,无声地落下几滴泪,流完,竟觉得轻松不少。

      回到家,陆寒江不走,像是要留宿。

      他脱掉外衣,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窗户,开始抽烟,接着又不知从哪儿拎出几瓶酒,取平口玻璃杯,半杯酒半杯冰地往里加。

      林青雩摁亮灯,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没有月亮的夜晚,也见不到一粒星子,夜风直往屋内里吹,挤进房门缝隙,一阵强一阵弱,不多时又闷闷响成一团,呼——呼——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陆寒江,”林青雩见他已然微醺,才开口问,“你为什么会答应我去堕胎?”

      陆寒江嘴唇略动,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说什么?

      说见你一次我难受一次,说我舍不得你走,说我发疯了似的爱你,说从未想伤害你……算了,她不会听的。

      “和你没关系,”陆寒江举着酒杯,仅抬了下食指,以表示意。

      于是林青雩猜是因为陆婉曼。

      他一杯接一杯,烟抽得极猛。

      “我真不懂你。”林青雩轻笑,双手环臂。“和我一样贪钱贪色的女人多了去,她们还比我听话,你不如趁早换一个。”

      “那你呢?青雩。”陆寒江一手捂着眼睛,微微笑着,反唇相讥。“小乖,难道,你,不是,沉醉于被我优待的快感吗?”

      “不是……你胡说!”林青雩脸一青,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心被针刺似的疼。

      陆寒江,在你眼里,当年近乎痴迷地爱着你的我,就是这样吗?

      “不是吗?小乖。在许落落面前说,我对你有多好的时候,难道你不开心吗?不爽吗?你很爽吧,那种在我眼里,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的感觉。比别人都高出一等的感觉……小青雩,别装了。”说完,他恶劣地大笑出声,猛然起身上前,膝盖挤进她坐着的沙发边沿,有力的手臂拦住她的腰,掐着她的下巴逼她张嘴,自上而下的吻炽热得恰如火炙。

      他的舌尖触到她的,上下柔和地摆动,又沿着边沿滑了进去,绕着它打圈。一只手抚摸着她的细腰,几根手指钻进了衣角,掌心忽然变得好烫。温热的舌头搅动津液,近乎是要咬掉她舌头的吻,嗓间断断续续地发出贪求的哼音。

      林青雩瞪大着双眸,泪水一滴滴沿着两腮落。

      高出一等?陆寒江,你怎么敢!
      你知不知道那会儿每次和你走在一起,上你的车,其他人都是什么目光!他们脸上仿佛写了一行字的字——那个女的好穷酸啊!

      如果不是爱你……如果不是爱你!

      林青雩牙关使劲,狠狠咬了下他闯入的舌,把他推开。

      她抹干净眼泪,手臂横在两人之间,冷冷道:“你喝醉了。”

      “是、是,我醉了。”陆寒江似哭似笑,跌跌撞撞地朝后退了几步。“反正都要分开了,我无所谓。”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作分开。”林青雩垂首道。“你觉得放我走,离开你到别处住一会儿,可能独自住个小半年,就是分开。但对我来说,我们自此彻底不再联系对方,才叫作分开。”

      陆寒江目光紧缩。
      他抬手,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抚摸,她乌黑的长发被晚风吹得凉凉的,连带着他的手心也阵阵发冷。

      “青雩,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来送我吗?”他问,话音微颤。“作为妻子,或者——前妻。”

      “如果是前妻,我会去的。”林青雩说。

      陆寒江不语良久,又淡淡笑着冲她说:“妻子吧,还是妻子……要是妻子,我还能把抢到的钱全留给你。”

      林青雩不答话。

      陆寒江自顾自地笑了会儿,转身拾起外衣。杯中烈酒还剩一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砰得一声搁下,杯中的冰块止不住得打旋儿。

      “走了。”他说。

      她又擦擦脸上干涸的泪水,起身给他开门。
      陆寒江是真醉了,走了几步,她甚至要扶他。

      疯了,今晚我俩真的是全在发疯,林青雩想。

      到门关,林青雩望着陆寒江乱糟糟的头发和微红的眼角,突然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说我们今天失去了我们的孩子,还是说自己是何等下贱,想反驳我曾经是因为多么爱你才嫁给你的?

      他们在玄关驻足了很久,林青雩终于开了口。

      “寒江,这世上存在真正的爱情吗?”她轻声问,眼眸如雨过天晴的月色般空明。

      亲吻是荷尔蒙的恶作剧。
      所属权充斥嫉妒与戕害。
      婚姻是为了减免独自生存的风险。

      所以,这世上存在真正的爱情吗?

      陆寒江听闻,略带孩子气地咧嘴笑了起来。

      他手肘撑着门框,深不见底的眼眸凝望着她,冲她慢慢比了个口型。

      好似在说——晚安,亲爱的,晚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暗月 (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