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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一去心知更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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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一。
以往两国和亲,都是由送亲史将本国的和亲女子送至两国边境,再由另一国的迎亲队伍接管。若两国关系融洽,亦或宗室女身份地位特别高贵,都会由对方正主亲迎;如若不然便视情况而定,但对方多半也会派出皇亲国戚或朝廷重臣来迎亲。
此次却有些特别。
送亲队伍的出发之地——映川府,早因这次大舜战败划归到西腾的疆土上。是以,大舜的老皇帝也顾不得尴尬,大开方便之门,西腾迎亲的队伍自然直接打马到了映川府,只在川外支了行营,好让送亲队伍走个形式。
五更时分下了一阵小雨,地上有些雾霭沉沉,天空中依旧层层阴云密布,想是这春雨并未下透。
一早,我便起身易容,随后忍冬引了个老嬷嬷来为我梳头。这嬷嬷经年为大户人家的新娘子梳婚嫁头,手法练就的出神入化,嘴里也是振振有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姻缘结和美。”
我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这突如其来的姻缘真的能和美么?于我而言业已开头,却不知结尾又会如何。
待收拾停当,我头戴御赐的红宝凤冠,身披大红金纹嫁衣,在忍冬的搀扶下前来拜别祖父。
看着他老人家蜡黄枯槁的面容,想着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不禁心中阵痛,眼泪已经不争气的掉落。伏地深深叩首,规规矩矩的向祖父磕了三个响头。
祖父颤巍巍的伸手示意我起来,而我只是跪着将头埋于他的膝上,无声的啜泣。
半晌,祖父缓缓对我道:“孩子,从前我与你爹娘要你牢记家训,唯恐你步了清扬的后尘。许是命吧,如今你也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便顺时应势、见机行事吧,只记住一点,要平平安安的!”
我点点头,心中了然。自幼时进了一遭大舜皇宫后,我便知道这‘守拙、藏容’的家训是为躲避选秀之祸。
祖父又盯着我看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床头的乌木匣子里拿出一个用红腊密封着的信封,交到我手里,思索良久才道:“这是从前那个给你批命的道士送你的保命符,你带上吧。此乃最要紧之物,无事切记不可开启,真到了那危在旦夕之时才可打开看!”
我以前从未听过还有这么个东西,但见祖父如此郑重严肃的神情,忙慎重点头,一时又忍不住有些好奇,便问:“这是什么保命符?真这么有效么,难不成能做免死金牌之用?”
祖父一时语塞,许久才道:“或许吧!或许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完又特意补了一句,“切记切记不得随意开启!”
我从小就不信什么道士批命,此刻心中虽不甚明了,但不愿逆祖父的意,郑重说道:“孙女省得,只待有性命之忧时才打开。”
祖父长叹了一声,如同圣旨到的那日,也是这样一声寂寂无边的悲叹,“但愿永无此时!去吧,孩子。记住,我和你爹娘不求你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唯盼着你能一世平安……”
我抹去了眼泪,用力点点头,又向祖父拜了三拜,起身出门,再不回顾。
送亲队伍已等在府前,因奉圣谕一切从简,自然不能与正经郡主出嫁相提并论。饶是如此,我放眼一望,也算得上声势浩大。
队伍前方有十二名内监手执清道牌,另有十二名内监执宫灯,而后是铡锣、旌旗者若干人。中间是一辆刻青鸟鸾凤的红顶马车,车與上有红绸绣凤帷裳,四角悬挂镏金銮铃,微风拂过,发出叮叮铃铃的清响。
马车后面跟着宫里遣来的婢女十六人,并十数辆装着嫁奁的马车,算起来赔给西腾的十万两黄金应该也在车中。再之后便是两列护送队伍的兵士。
此行的送亲使项岳然将军正立于红顶马车旁,想来我们也算是旧识,他曾是爹爹麾下的一名参军。此人相貌堂堂,文武双全,单看外表全然不似一名武将,倒像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
幼时我到爹爹营中玩耍,常常能碰到他,记得我还偷偷向他讨要过兵书。那时爹爹说起他来常道:为人爽利、善用兵,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果不其然,如今他已官拜大将军,即便爹爹去了,他待我也很是礼遇。
而让忍冬一直愤愤不平的是,当我们与西腾来的迎亲队伍汇合时,前来迎亲的不过是震阳王耶律尊身边的一个小小副将,名叫呼延海。
“荒芜之地出来的真真是野人,一点儿礼仪都不懂!”忍冬饱满的樱唇一开一合,尤自咒骂着,“那个什么呼延海,明明是代表西腾来迎亲的,穿的破破烂烂也就算了,还满脸胡茬子,跟西游记里的黑熊怪一样!”
我此时头顶凤冠,正端坐于川外行营的帐中,忍不住掩口而笑,“你这丫头,跟着我读了些书,文采未见长,嘴巴到越发刻薄。那呼延海虽年纪不大,官职也不显高,可听说很得震阳王器重。他姓氏呼延,想必是西腾的贵族。”
忍冬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我看他真是人如其名,就只会大呼小叫的!”
我环顾帐中简单的摆设,只向她摇头道:“如今大舜是西腾的手下败将,迎亲是何规格还不是听凭人家做主。”
话毕,索性扯下了凤冠上一支金累丝镶玉流苏双鸾步摇,“这五彩玉珠打得我额头疼,不要也罢。”
忍冬接过来努努嘴儿,“还记得我七岁那年,也是和亲队伍,打咱们映川府过,人家那荒芜来的公主,头上的装饰可比小姐你多多了,也没见人家嫌疼!”
我点点忍冬的额头,提醒道:“是苍芜,说多少遍也记不住!小心到了那边改不过来嘴,浑叫了,脑袋都不知怎么掉的!”
原本,这苍芜是整个西疆草原的名字,草原上承袭着八大部落。耶律尊的祖父耶律隆铁血手腕统一了各部后,建立了西腾王朝。而后,耶律尊的父亲耶律景继承了皇位,迁都于草原东南部的西陵平原,开始奉行休养生息,大力推动各部汉化,实现了苍芜各族与汉族的融合,世人皆称“隆景盛世”。到了下面震阳王耶律尊这一代,西腾军事力量更为雄厚,开疆拓土,大有赶超其祖父的架势。是以,除了汉人外,尤其是老一辈的西腾人,更习惯自称是苍芜人。
“记住了,我的小姐!”,忍冬自己也敲了敲脑袋,又嘟着嘴碎碎念叨,“我记得苍芜来和亲那一年,你还跟着老太爷和夫人随迎亲队伍去了京都皇宫,却偏说我年纪小怕误事,不带着去。”
忍冬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不知不觉眼角已有些微湿意,“是啊,那年我不过十岁。好似记得苍芜的公主名为耶律凝眉,最后赐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楚王为妃了。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我也……”
还未感慨完,只听项将军在帐外朗声禀报:“启禀郡主殿下,各项嫁奁均已与西腾使者清点完毕。”说到此处,似乎略有踌躇,半晌才接着道:“殿下可以启程了。”
我听罢,接过忍冬手里的步摇重插于发间,无声的嘘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准!”
待要起身出帐,谁知项将军声音一顿,又说道:“末将有一礼赠予殿下,还望殿下不嫌弃……”
我不意他有此一说,遂起身走出帐子,只见他单膝跪地,双手托着一副两尺来阔的琉璃盘,盘上盖着方孔素纱金罩。细看之下,只见罩中有数十尾体型巨大的蝴蝶。蝶翅上金色与黑色交融的斑纹,在阳光的透射下金光灿灿,华美异常。
我心中甚为惊奇,便问:“可是金裳凤蝶?”
“殿下好眼力!”他微微抬头注目于我,又道:“此去路途遥远,这几只蝴蝶供殿下赏玩吧。”
我颔首,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多谢将军美意。这金裳凤蝶只见于丘陵地,咱们映川府一带只在栖霞山上才有,我也是小的时候在爹爹的驻地看到过一次。且此蝶喜于晨间或黄昏时飞至野花吸蜜,所以极不易捕捉,要搜罗这许多,想必费了将军不少力!”
“末将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唯愿能博郡主一笑。”他欣然说着,眼中难掩一丝殷切之色。
我附和他笑了笑,口中却道:“如今我去国离家已是不得已,何必还要拖累这些凤蝶,它们应有自己的归处。”
言毕,示意忍冬接过琉璃盘,我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便缓缓打开金罩,数十尾蝴蝶自盘中翩翩飞起。金黑交织的翅膀忽闪着,在阳光下变幻出青、绿、紫等色彩,犹如斑斓的珠光。
想是我毫无预兆的打开罩子,这些蝴蝶并未立时飞远,而是缓缓的在我周围盘旋飞舞,时聚时散。蝶翅上的金色脉络熠熠闪光,勾勒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奇景。
在场的众人纷纷屏住呼吸,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我也是满心思绪却难以言说,只随心念道:“旅梦乱随蝴蝶散,离魂渐逐杜鹃飞。红尘遮断长安陌,芳草王孙暮不归……”
有水气逐渐蒙上我的双眼,再说下去已是声声哽咽,“想我这一去便是不归,就让它们代替我留在这里吧!”
蝴蝶渐渐散去,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我身后翩然远去的蝶影,变得有一些迷离。项将军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方向,温润的双眸仿佛沾染了蝶翅上的光辉,只是不知在看蝴蝶,亦或放飞蝴蝶的我。
忍冬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姐,项将军别是把自己当成庄生了吧。”
“庄生?你这丫头话里的禅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会编排我!”转头瞪她一眼,“蝴蝶散了,咱们启程吧……”
那厢,西腾迎亲使呼延海已准备就绪,迎亲队伍分立两侧。我撂下凤冠两边米粒大小的红宝石流苏,由忍冬搀着,缓缓来到马车前,一一环顾,再次把这里的山水都牢牢记于心底。不等泪珠滑落,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