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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玉颜自古为身累 ...

  •   六年前,映川府——
      这里地处大舜国西南端,往年的春天总要比中原来得晚一些,唯独这一年很反常。
      三月的天气虽有些乍暖还寒,但外头的景致已是一派春意昂然,正应了那句‘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栖霞山顶的积雪早已消融,蜿蜒的映溪湍急而下,两岸的红柳树姿态婆娑,抽条吐绿。
      初一我刚刚过完了十七岁生辰,为父母守孝的三年期也已满,谁知突如其来的一道和亲圣旨就此打乱了我的人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朝与西腾相交得盟,双方欲表其诚、求而和亲,兹闻展氏有女,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封郡主,允于崇德七年四月初一赴程嫁与西腾震阳王耶律尊。钦赐!”
      在内监刻意拖长的尖细尾音中,我还未及细细体会自个儿是什么心情,便被祖父携着一面叩首接旨、一面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内监走后,祖父屏退众人,独留了我。他老人家的声音有种说不清的怆然,“想我展家三代行医,侍奉御前,为大舜朝已经赔进去一个清扬,想不到如今还要再赔上一个你……”
      诚如祖父所说,跟皇家沾边,也许于别家是巴望不来的天大喜事,但于我展家却有着讳莫如深的难言苦衷。

      我叫展清荦,出生在大舜的医宦世家,祖父曾官居正四品太医之位,几位旁系叔伯亦都在太医院领职。唯有我已故的爹爹曾官拜西北督统,驻守在映川府。
      祖父已于数前年告老还乡,想是皇帝念其年迈多病,又遭丧子之痛,才下了准辞的恩旨。而他老人家口中所说的清扬,是我的远房堂姐,曾经颇得皇恩的婉妃,早已香消玉殒在大舜朝的皇宫里了……
      如今我又要被这一道圣旨送往邻国西腾,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据我所知,这西腾原本是个游牧民族国家,崛起于大舜国以西的广袤疆域上。那震阳王耶律尊乃是当今西腾皇帝的第四子亦是嫡子,说白了很有可能就是西腾未来的皇帝,只不过现在还未受封太子而已。我这一去嫁于他,便是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西腾的皇宫。
      看着祖父紧锁的眉头,只觉得他老人家连脸上的皱纹也透着悲凉,我急忙安慰道:“祖父,您悬壶济世是为救人性命;我爹上阵抗敌是为天下黎民;如今孙女一去,若能换来咱们这一方安定,也算是值了!况且,家都没了,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见祖父只是默默叹气,我忍不住心中的愤然之感,脱口道:“老皇帝这诏书写得好听,可谁不知道,咱们大舜这次在柳原大败于西腾震阳王不过才几千的兵马,赔了十万两黄金不说,连映川府以北的十个县一并都割了去。让我去和亲不过是为了向西腾示好,换取一时苟安……”
      “清荦!不得口出妄语。”祖父喝断我的话,因说得急了,止不住咳嗽起来。
      我忙上前去抚祖父用的背,又端了半杯热茶让他老人家润喉,祖父却不理会,只肃容道:“你可还记得家训?”
      祖父的话犹如当头一棒,“守拙,藏容。”我双膝跪地脆生生的念起家训。
      这是我独得的家训,虽只有四字,可从小到大,被祖父和爹爹娘亲逼着,不知念了多少遍。
      究其缘故,皆因这家训的由来有些玄乎。
      据说我三岁那年,一道士见我颇有灵性,曾摸骨批命:此生若想平顺,需秉承‘守拙、藏容’,否则必有天劫。说白了就是要我安于愚拙、容貌平凡。
      我那时年纪小,已全然不记得此事。待大些了,自然更是不大相信,人的命运难道可以预言?不是常说人定胜天,事在人为么!
      无奈,长辈们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敬畏之心,时时对我耳提面命。
      那时,别家同龄的小姐们都请了先生开蒙识字,或是教授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只有我被一味的放养。于是乎,我索性时常混迹于爹爹的军营中,终日与马为伴,一点儿女孩家的样子都没有,是野惯了的。
      后来我再大些懂事了,便天天缠着娘亲要识字,无奈之下,祖父才命先生教我认些简单的字,但正经的诗书却一概未教。
      而容貌上,因祖父除了医术外,还会些简单的易容之术,是以,自八岁起我每日都要把自己打扮的丑一些。慢慢地见过我真容的,就只有祖父、爹爹娘亲和一个贴身婢女。
      府里上下俱不知真相,只说我这张脸如今出落的略显平淡,全不似幼时玉雪可爱,更没能承娘亲‘翩若轻云,流风回雪’之姿容。熟识的人提到我,无不惋惜暗叹。
      作为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对于自己的外表,心里还是有些许虚荣的,自然耿耿于怀。
      直到后来随娘亲回京省亲,得知比我稍大些的,但凡样貌出众、有些家世的女孩子,都入宫选了秀女。彼时大舜的第三朝皇帝已经年近六十。而我,因资质平庸早已被划出了秀女之列。
      我这才心里暗自庆幸,再不别扭于自己易容这件事。
      正尤自怔怔出神,祖父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虑,低声道:“事已至此,‘守拙、藏容’这四字你要时刻谨记,才不枉我和你父母的良苦用心。”
      我见祖父语气沉重,连带着室内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压抑,忙认真点头答应。
      他老人家长叹一声,又望了我片刻,缓缓的闭上眼睛,只道:“好生准备着,去吧……”
      我推门而出,待掩门时,依稀听到祖父低叹着,似乎在念叨一些和我无关话:“帝传三代……天命终究逃不过、逃不过啊……”
      我不作他想,只快步回到自己的小院儿。

      此时临近黄昏,婢女忍冬正在打扫院子里满地的梨花。许是暖春的缘故,今年这树花比之往年,开早了月余。因日头西落,阳光如洒金般为满树梨花镶了一圈金边,煞是好看。
      自打三年前娘亲追随爹爹出征漠北双双殉国,我就带着忍冬独居在展府这小小的院落,院子格局虽不大倒也精致,拱门上方刻着‘堆雪’二字,也因院中这一株老梨树而得名。
      忍冬的家人都在战乱中丧生了,她是被爹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自小便跟在我身边,说是婢女更似姐妹。她虽小我三岁,但身形相貌已出落齐整,粉面团团的很是娇俏。
      “小姐,咱们真要去荒芜那地方么?听名字就怪凄凉的。”
      “是苍芜!说了多少遍,西腾的大草原名为苍芜!”我拿手点了这丫头一下,“都身处这个世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在那里活得更自在些!”
      “说的也是,小姐在这里是憋屈了些!整天遮掩容貌不说,平时看个书都要偷偷摸摸,哪怕是身怀医术,也不得施展。忍冬都替小姐憋屈。”
      听她如此说,我一时默默无语。
      的确,从前闺阁无趣时,只私下里偷偷摸摸看些杂书,管它是诗词歌赋还是史记兵法,凡是能得着的都看。后来越看越多,自诩肚子里也有些墨水,可在人前却要装得自己目不识丁,着实辛苦。
      好在后来祖父应承我可看些医书,未成想,我还真有些学医的慧根,至此埋头于医案中。平日常常为府里患病的仆妇奴婢们诊治,也算能学以致用,为我‘守拙、藏容’的无聊日子凭添些许慰籍。
      我叹口气,嗔道:“你这丫头总戳我心窝。左右哪里的日子我们都要这么过!”
      忍冬撇撇嘴又咬咬唇,也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忙去了。
      我独自一人坐在老梨树的秋千架下,满树梨花银白如雪,密密匝匝像云锦似的漫天铺去。四下寂静,只有梨花簌簌落地的声音。我终于不得不静下来面对自己的命运。
      往日也曾暗暗想过自己的将来会如何,爹娘已去、祖父年迈,左不过是守着这方小院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也许可以凭本事经营一个小小的医馆,命好的话说不定能遇到个如意郎君,亦或干脆清清静静独善其身,不过如此。
      而今,一道和亲的旨意打破了我所有设想。
      想我不过是顶了个郡主的名号,实则是老皇帝为了示好,将我倒贴给西腾的。今后前路凶吉如何,一时不明。唯愿去了之后,能默默无闻平静度日,如果能不中那震阳王的意,被休掉或遣回本家,于我已是最好的结局。
      作此想法,倒不是我悲观,一多半是因展家上下与皇家牵扯屡遭变故,尤其是想起了二爷爷家的堂姐展清扬。
      堂姐虚长我整整一轮,她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我不过还是个刚刚会走路的黄口小儿。其实她的音容相貌我早已记不真切,只知道她人如其名,就像诗经中说的那样“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可这样一位佳人入宫不过短短五载,就成了后宫争斗的牺牲品,落得个魂魄无归的下场。
      还有我的爹爹,展家本就为数不多的男丁中唯一一名武将,为大舜建功于沙场,又娶了身为宗室女的娘亲,也还是逃不过皇帝的猜忌、政治的倾轧……
      如今我也要陷在这样一个地方,心不由的一沉到底。

      自从颁下圣旨后,祖父的痨病便一天重似一天。医家有言“忧伤肺”,焉知祖父便是长年悲忧,以致肺气抑郁,耗散气阴。
      当年,爹爹被提拔为西北督统后,常年为保大舜安定征战沙场,西北军所到之处,百姓皆传颂“西北铁骑追骁虏,展家将士保黎民。”
      爹爹领一方兵马,守护一方水土,却屡遭朝中佞臣进谗,他在民间的威望也招致了皇帝的忌惮,为削弱爹爹兵权,遂命他率西北军远赴漠北抗击敌国乌苏台。
      爹爹与乌苏台大军苦战了五天五夜,兵马粮草齐齐短缺之下,援军却迟迟不到。难以为继的西北军几乎全军覆没,爹爹誓与将士们共存亡,最终战死沙场。而随军的娘亲,也追随爹爹共赴了黄泉。两人的尸骨至今还葬在大舜与乌苏台交界之地,未能魂归故里。
      那一年我还未及笄,骤然失了爹娘,而祖父也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儿媳。展氏这一脉只余我与他老人家相依为命。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纵使一身医术,还有我尽得他的真传,却都无能为力,药石罔顾。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虽心里烦闷,可也知道圣旨已下再无回旋余地,遂与忍冬在堆雪院中清点带去西腾的一应细软。
      微风吹过,梨花似飘雪纷纷落下,花瓣扫在脸上,一时痒痒的。我抬头望着这株老梨树,脑中有瞬间的清明,这么多日来的郁结似一点点散去,便向忍冬道:“可惜了这些花瓣,咱们收一些走吧,以后用来沐浴、入酒都好。”
      她看了我半晌,才出声:“小姐,亏你还有心思想这些。我一想到此番前去和亲,心口就发颤。”
      我笑笑,“左不过这一生过往匆匆、世事无常,又有多少事尽在咱们的掌握?事已至此,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珍惜当下罢了。”说着信手捻起一朵落在忍冬肩头的梨花,小小的花瓣洁白如琼玉皓雪,只慢慢吟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忍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开始手脚麻利的拣选起花瓣来。
      我心中益发笃定,暗暗告诉自己:我展清荦一定不要重蹈爹爹和清扬堂姐的命运。我,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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