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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万顷波心月影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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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天气晴好,明河共影,素月分辉。
我立于菊花丛中,将袖子略略挽起,双手各持一只银箸,依次敲打玉碗的边沿。叮叮咚咚清脆的音调响起,正是一曲《汉宫秋月》。
此时月上中天,碗中正好倒映出天上的一轮圆月,随着我的敲击,水中月影逐渐破碎成点点银辉。
我手势渐急,广袖翻飞,衣裙上的暗金缠枝花纹与黄水晶碎粒在月色下发出熠熠光辉,如同一圈月华笼罩周身。
身旁一簇簇菊花皆是名贵稀有的瑶台玉凤,层层相叠的白色花瓣围绕着嫩黄花心,被我的衣袖与裙据拂过,犹如瑶台仙子配合我所奏的乐曲翩翩舞动。
席中众人摒神静气,均是一副醉心表情。
偶然对上耶律尊的脸,只觉月光下他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好似盛满星子般的光辉,比平日闪亮几分的眸光正定格在我身上。
其实,我自小于无心歌舞琴艺,娘亲也并未苛责,以至于没有练就个拿得出手的乐器。此举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没想到效果却甚好,想是众人都图一个新鲜。
此时,席中已有人击掌叫好,我远远看去是宁远王耶律驰,遂向他微微点头致谢。凌月公主也随即起身为我助兴,随音附和:“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在她的轻吟中,我一曲奏完,额头已有微汗,踏出菊花丛,向着主席的方向行礼道:“奴家献丑了。”
四下依旧保持着安静,半晌,皇上才捻须第一个道:“好一曲《汉宫秋月》!”又隔着太后向玉贵妃道:“这是爱妃最爱的一首曲子,想不到这样奏出来竟别有一凡意境。”
玉贵妃点头笑了一下,算是回应了皇上的话,只是这笑意中透着淡淡的疏离与忧思。
太后还并未表态,皇后听罢面上一暗,口中却笑道:“皇上可真是贵妃妹妹的知心人,妹妹一向爱听这样的曲儿调儿的。只是本宫觉得好听是好听,可今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转而又居高临下向我道:“荦妃,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你怎能作这首《汉宫秋月》?”
听皇后如此说,旁边的姝妃也抓住机会,“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这明妃远嫁他乡,和亲于匈奴,想是心中悲愤幽怨,的确不合时宜。”
我早就料到她们会借题发挥,只慢条斯理道:“请皇后娘娘恕罪!姝妃姐姐此言差矣,我同明妃一样也是和亲而来,想来最能体会明妃心情。只是此时我的心思却与姝妃姐姐说的不大相同。”
耶律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问道:“荦妃心思如何?”
我行了一个妃礼,正色道:“奴家心思正如一句诗中所云: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说完,索性向着耶律尊轻柔的一笑,他如今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知心人,既然做戏那就做足。
皇上已率先抚掌而笑:“好一个人生乐在相知心。荦妃不愧是大家闺秀,当是知书达理才能有如此见地,赏!”
太后也笑着附和道:“荦妃不仅医术了得,难得于音律上的造诣也颇深,是该赏!”
听得皇上、太后都如此说,皇后与姝妃俱是铁青着脸,狠狠瞪了我一会儿,又各自别开了脸。
既有皇上旨意,众人少不得纷纷向耶律尊与我道喜,想来得皇上亲口赏赐应该是很有脸面的一件事。
耶律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脸上依旧喜怒不变,只一双眼睛透着玩味之意。我正暗自后悔刚 刚一时意气,太过出风头,想是更加开罪于皇后了;又觉得一个中秋宴上都暗藏这许多的机锋, 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便无心理他,只作浑然不觉。
席上觥筹交错,自我之后众姬妾都使出看家本领,想必也都想博得皇上亲赏。我看得无聊,遂自斟自饮起来。对面的凌月公主对我举起酒杯,我自然是回敬后一饮而尽。远处的宁远王也遥遥举杯,我照样也来者不拒。
许是饮得多了,这桂花陈酿后劲极大,我虽未醉,却浑身燥热,向耶律尊请示后,忙起身离席,想寻一个凉快的地方醒醒酒。
举目望去,见月色正好,映着远处一大片湖水波光粼粼,料想必是有名的碧瑶湖,便携了忍冬一同踱步过去。
待走到回廊里,我的脚步已有些虚浮,应是酒意上头了。
忍冬看我有些微醉,唠叨了起来,“刚刚小姐在花丛中奏曲儿,就像那月中嫦娥,仙气缭绕的;如今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到像个铁拐李,酒气缭绕!”
“好个小蹄子,如今有呼延将军撑腰就敢编排我!”我笑着作势要撕她的嘴,她急忙闪身一溜烟跑去给我拿醒酒汤了。
我背靠廊柱,抬头看着天上一轮玉盘似的圆月。月光太晃眼,衬得满天繁星黯然失色,如同天幕中撒下了点点碎银,看得并不真切。
听说人死之后就能化作天上的星星,我要怎样才能找到祖父、娘亲、爹爹呢?想到此处,我眼中已不知不觉泛起了点点泪光。
正伤神间,听到脚步声,我以为是忍冬回来了,便转头向她求证道:“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么?”
因抬头久了,我有一瞬的眩晕,饶是后背抵着廊柱,还是摇晃了两下。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我这才看清楚来人是宁远王耶律驰,他清朗的声音响起:“你有些醉了……可是想家了?”
我可能真的醉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脱口便说:“王爷不是知道我是和亲来的么,哪里还有家呢?”
他看着我,黑晶石般的眸子中俱是关切之意:“本王倒是觉得,人处乱世,于心安处便是家。”
“于心安处便是家?”我喃喃自语,不断重复着。
他见我这副样子,亦不多言,只道:“还能走么?我送你回去!”
未及答,已有另一双大手紧紧钳住我的胳膊,阴沉的声音响起来:“我的女人不劳三哥费心!我自会带她回去!”
我顿觉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无须仔细分辨,便知那是耶律尊的味道。我下意识的用力甩头,想要摆脱这股味道。
不成想他把我这动作当成了摇头,冷冷地说:“拒绝?胆子倒是又见长!”说罢,如倒拔垂柳一般把我扛在了肩膀上。
我整个人醉醺醺的,已经分不清天与地,只知道手不停的乱挥,嘴里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突然,他一只大手打在我的臀上,虽然隔着衣裙,可还是足矣让我的喊声戛然而止。
耶律尊扛着我一路远去,迷蒙中我看到耶律驰原本还想帮我阻拦,却终于没有再说话,只一拳打在了廊柱上……
耶律尊并没有带我回到宴席上,而是径自往碧瑶湖的湖心亭走去。
被晃得七荤八素后,他终于把我放下来。我还未站稳,就被他大力抵在一株桂花树旁,后背有一丝疼痛,刚要开口抗议,他突然俯下身来,毫无预兆的吻住了我的唇。
我一瞬间如遭雷击,刚才的醉意瞬间全无,想也未想就狠狠咬破了他入侵进来的舌头,大声嚷着:“王爷是不是酒没醒,难道要在这大庭广众下苟合!”
只听他闷声一哼,想是被我咬得不轻,一只手死死捏着我的下颌,怒道:“大庭广众?!你还好意思说!你和老三一整晚眉来眼去的,别以为本王没看到!”
我疼的倒抽了一口气,愣了半天没明白,只喃喃道:“老三?”
半晌才恍然大悟,也怒道:“你、你含血喷人!胡说八道!我与三王爷不过是说了句话、喝了口酒,怎么就成了眉来眼去?!你要想羞辱我,干脆说我是□□□□好了!攀诬旁人算什么!”
许是借着酒劲儿,一口气说完,眼泪已刷得一下流了下来,又因站得不稳坐到了地上,此刻是头也疼、下颌也疼、屁股也疼。我心想死就死了,不过是化作星星,兴许还能再见着爹娘,索性亮开嗓子哭了起来。
耶律尊原本气焰嚣张,想是没见过像我这样拉开架势哭天抢地的女子,竟然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沉默片刻,他不顾我的踢打,打横抱起我,把我扔到一艘停靠在湖边的小船上,自己拿起浆划了起来。
我原本还大哭大叫,突见变故,脑袋发木,一心想着耶律尊不会是要把我沉湖吧?如此倒是止住了哭声。
借着月色和船头的灯笼,只见他手握船桨,有模有样的划着,一下接一下甚是有力,不会儿功夫已带着我划到湖心深处。
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是碧瑶湖中成片的芙蕖,此时花已尽枯,只有玉盘似的叶子,错落有致的堆叠着。远远眺望湖边,还能依稀辨别出岸上栽种的一排排垂柳,据说那是当今圣上为玉贵妃而种。
想到玉贵妃,自然想起往日为她诊脉的情形,还有今日筵席上她那寂寥的一笑。纵然有帝王的万千宠爱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无可奈何……我身体不由自主的一缩。
怔忡间,耶律尊已经脱下外裳披在我身上,“怕冷也不晓得多穿一些!”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以为我畏寒,慌忙要将衣服还给他,不想他却说:“你这逞强的性子倒像个将门之后!”
听他提及我的出身,一时默默无语。
谁知,就在此时我的肚子突然不争气的响了一声。我羞愧难当,忙低头,只恨不能把头埋进衣服里。
他看我片刻,嘴角似乎挂起一丝笑意,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递过来,“一晚上灌酒,一点女子的矜持都没有!”
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食盒,打开一看是两块月饼,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起来,索性也不管他是不是要将我沉湖,总要吃饱才好上路,便拿起一枚月饼,不管不顾的吃起来。
许是因为我饥肠辘辘,觉得这月饼格外香甜,馅料不是西腾惯用的火腿松子,而是在家时常吃的蛋黄莲蓉。
吃到一半见他呆呆看着我,便从食盒里拿出另一枚月饼递过去。
他吐出泛着血丝的舌尖,用手指了指,脸上竟然露出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让我严重怀疑自己要么是眼花了,要么是酒没醒!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被他的样子逗得“扑哧”一笑,嘴里的月饼渣子掉了一船。
碧瑶湖的静谧被我的笑声打破,惊起了栖息在芙蕖中的水鸟,在月色下展翅而飞。晚风徐徐而来,吹皱了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