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六章、玉容寂寞泪澜干 ...
-
来到西腾的第一个中秋,在醉意中度过了……
那夜,我因酒劲上头,记忆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只依稀记得,我和耶律尊自碧瑶湖泛舟归来,远远看到忍冬与呼延海并立在岸边,静候着我们。
出宫之时,我人还在马车上便沉沉睡去,再醒来已身在春晚院。
脑海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变得飘渺虚幻,朦胧夜色下的清波荡漾,仿佛只是我于梦中的匆匆一瞥……
夏末秋初,天气依旧有些闷热。
想着中秋夜自己曾醉酒无状,我心里很是怕见到耶律尊,所以尽量无事不出春晚院,平日只在院子周围散步纳凉。
倒是忍冬这丫头自打从宫中归来,突然转了性子,闲时也不与我们斗嘴了,常常一个人或发呆、或傻笑。
对此,我是心知肚明的,却不急着点破,只暗暗为她计较盘算着。
忍冬,是我在西腾唯一的亲人,我只愿她平安顺遂,如若这辈子真能嫁得如意郎君,那就再好不过了,也不枉她一路陪我背井离乡吃了这许多苦。
偶尔,只有凌月公主会来府里找我解闷。每次她来的时候,护驾的必然都是当日那位患了牙疾的紫袍大人乌桓磊。
一日,凌月公主兴冲冲的进府来,拉着我欢快道:“荦姐姐,父皇答应我可以去牧野节了,咱们一起去。”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一簇迎风绽放的娇花,鲜活灵动,艳光照人。我这才想起来,对苍芜人来说,一年一度的牧野节就要来了。
据凌月公主说,每年夏秋交际,是苍芜草原景色最美、牛羊最肥壮的时节。一连半个月的时间,各个部落汇集在一起,男子们会有摔跤、赛马、蹴鞠等活动,女子们便会聚在一起牧羊、纺织、歌舞。此时的草原上,飘满了马奶酒的醇香和人们的欢歌笑语。
除此之外,因各大部落里位高权重的首领世子、文臣武将都会参加,牧野节也被附上了很浓重的政治色彩。
当然,在民风开放的西腾,这也是草原男女互诉衷肠、表达爱意的节日之一。是以,在西腾牧野节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农历春节。
今年的牧野节,听说因玉贵妃身体有恙,不适合舟车劳顿,日子也是一拖再拖,最终,定在了中秋之后。
皇上为了在宫中陪伴玉贵妃,特意下旨让耶律尊代为去牧野节会晤几个部落,自然王府里凡有封诰的妃妾也都要随行。
我原本不想去,打算找个由头辞了,可是耐不住忍冬那期盼的眼神,还有凌月公主的劝说。正犹豫间,荣姑姑传了太后的口谕,让我准备着一同伴驾牧野节,又赏赐了很多应季的物件。
荣姑姑前来时,我正亲手在小厨房里捣鼓一道家乡的吃食,只叫兰芝、兰若从旁学着。她见了,忙挽起袖子为我打下手,嘴里不忘嗔怪道:“这帮不知规矩的奴才,怎么还敢劳烦荦主子自己动手!”
荣姑姑待我向来亲厚如长辈,我与她也不拘那些主仆之礼,忙说:“姑姑可别怪罪!原是我嘴馋,这葡萄奶酥怕她们做得不对味儿,要说不知规矩,我才是带头那一个!”
她笑着道:“哎呦,老奴可不敢派主子的不是,不然也成了那不知规矩的了!”说完还作势对我福了一福,把众人逗得笑作一团。
吃食做好后,兰芝指着格子里的一个小木盒问我:“主子,要用这个食盒装余下的葡萄奶酥么?看着怪好看的!”
荣姑姑顺着她所指细细去看,半晌才向我询问:“荦主子,瞧这食盒像膳房叶师傅的手笔,是王爷让做的那个吧?”
我只知这盒子是被耶律尊用来装月饼的,未及多想便点点头:“应该是吧。”
荣姑姑笑着道:“奴才原本还奇怪呢,中秋前夕王爷怎么特意督办膳房制作南味月饼,从未见王爷好这一口啊!”
听她一说,我明白了几分,看来那日吃的月饼是耶律尊着人给我做的,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暖意。
想到他,我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敲了自己脑袋一下,我对那阎王心生暖意?脑袋坏掉了么!
荣姑姑也未再多说,只看着我笑了笑,便告退了。
隔日,我到宫中向太后谢恩。
刚踏进金雀宫的大门,远远便看到太后安坐于庭院中的躺椅上,正赏玩着一树盆景。
树上盛开的黄色花朵,如展翅欲飞的金雀。微风吹拂而过,满树金英摇摇欲坠,甚为悦目。
桑藜姑姑俯首不知在太后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老人家的表情似喜含悲,眼中有琉璃般璀璨的光彩流过。
太后的眼神,让我有一丝错觉,我觉得那目光不是来自一个年迈的老妪,而是自豆蔻年华的少女眼中散出……仿佛带着纯真的希冀,正透过朵朵黄花投向了遥远无边的天际。
倒是桑藜姑姑眼尖,见我来了忙推一推怔怔出神的太后。
太后收回目光,眼中那抹光彩还未散去,向我挥了挥手:“你这孩子,来了怎么呆愣在那儿!”
我见太后神色如常,也不作他想,上前轻声细语道:“嫔妾失礼了,请太后恕罪!只是嫔妾见这盆景甚是好看讨喜,可是瞧了半天,也叫不上名字。”略略停顿,我继续道:“后来嫔妾又一想,您这里的定是那奇珍异草,嫔妾没见过也不算孤陋寡闻!是以,还请太后为嫔妾解惑。”
我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太后指着我不停笑:“原来哀家还当荦妃你最守规矩,没想到竟是一张猴儿嘴!不过,也难怪你不知道,这是哀家的老家才有的花,到说不上名贵!”
说着,又向桑藜姑姑笑道:“你给荦妃说说吧,难为她不耻下问。”
桑藜姑姑应声颔首,也笑着看向我:“回荦主子,这盆景名叫金雀花,生长在苍芜草原上地势高的地方……”
没等桑藜姑姑说完,太后接口道:“每年春夏交季,这花儿便会在高原上盛放,金黄一片那才算真的好看!”
我疑惑道:“如今已入秋,怎么还开呢?”转念一想,宫中有专人侍弄这些花儿草儿的,自然是想叫它们何时开就何时开喽!要不怎么能有武则天把牡丹贬至洛阳的传说呢。忙又一本正经道:“嫔妾明白了,金雀花生长于高原,虽不是十分名贵,因着挪了地方,育花之土尊贵、赏花之人尊贵,花也被调教得与原本不一样了。”
太后听罢,一时无声,眼眶却有些发红,许久才喃喃道:“被调教得与原本不一样了么?……”
我见太后今日多有反常,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桑藜姑姑,她并未看我,只是命小太监抬走了盆栽,又端了热茶呈给太后,才道:“太后思乡心切,奴婢明白,可您要以身体为重啊!”
太后接过茶盏,眼中已有些许晶莹之意,目光带着落寞与一丝神往,顺着那盆金雀花的方向久久未收回。
我见此,忙跪下道:“都怪嫔妾多嘴,徒惹太后伤心。”
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示意我起来,缓缓开口:“罢了,人上了年纪,就爱想以前的事。此次牧野节,哀家也想回草原去看看。荦妃,你既然嫁到了西腾,入乡随俗,就随哀家见识一下草原的风光和情怀吧。”
我赶忙点头,心想如此情形下是万万不能请辞的,不然定会扫了太后的兴致,便恭敬答道:“嫔妾谨遵太后懿旨!”
太后想是乏了,没在言语,只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出了金雀宫,自有小宫女引我出宫。一路上我心想着太后今日的神情,忽生出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感慨。太后是整个皇宫、乃至整个西腾最为尊贵的女人,看似过着世人望尘莫及的日子,可还不是仍有许许多多不为人道的愁思……
徒自想着,已行至碧瑶湖,我瞬间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只见湖面水光潋滟,在阳光的照射下碧波粼粼,湖边栽种着成排的垂柳,扶风轻摆,摇曳生姿。湖水与柳树相映成趣,绿意滔滔,白日晴空下的碧瑶湖,和月色中的景致大不相同。
不知不觉间,眼前跃然浮现出耶律尊的样子,我忙摇摇头,想把耶律尊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惹得一旁的小宫女忙问:“荦主子,您是哪儿不舒服么?”
正要答她,却看到不远处玉贵妃独自一人缓步走下凌波桥,向我这边点头示意,我也忙按规矩行了常礼,“嫔妾拜见贵妃娘娘!”。
她垂目看我,淡淡笑道:“平身吧。不敢受荦妃如此大礼。”
玉贵妃依旧是一身碧色衣裙,样式却十分简单。拖地散花水雾绿草百合裙,外头罩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云丝披风,三千青丝随意挽起,发间只埋了几颗饱满圆润的海珠。这样素净的装扮,到与她本就清冷出尘的气质更加相得益彰。
“宫中妃嫔多好秾丽的妆容,本宫却大老远的瞧见个清水出芙蓉的面孔,还纳闷是谁呢,原是荦妃入宫了。”玉贵妃上下打量我,掩口笑了笑。
“娘娘说笑了,宫中诸位娘娘的风采岂是嫔妾能及的!自然更是不及贵妃娘娘天生丽质。”
“呵”,她嫣然一笑,“荦妃说话总是这么滴水不漏!要是不急着出宫,就陪本宫走走吧!”不等我回答,玉贵妃已莲步轻移,迈上了回廊的台阶。
我吩咐了小宫女候在原地,忙跟在她身后,一同进了回廊。
自那日在金雀宫为玉贵妃探脉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总觉得她的脉象不大对,又听凌月公主说起她曾经小产,琢磨了许久,我才有了定论。只是宫中子嗣之事例来牵扯甚广,我本不欲涉身其中,可现下面对着玉贵妃,还是决定干脆试探她一番,无论怎样,只当给她提个醒吧……
正犹自想着,玉贵妃清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中秋夜你奏的那首《汉宫秋月》曲调婉转,意境深远,真想不到筷子和碗也能有如此美妙的旋律。”
听她提及中秋,我顺势回道:“谢娘娘谬赞,只是差一点害娘娘被排喧……”
她摆摆手:“是有人无时无刻都想寻衅,错不在你。何况,你不是替我转圜过来了么?”
我知她意思,那夜皇后摆明了是要借指摘我来下贵妃的脸,只是众人都讳莫如深罢了。
我忙道:“嫔妾可当不起,要说转圜还是皇上舍不得娘娘受委屈。”
“皇上么?”她语气似有嘲讽之意,直白道:“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又出自西腾最有权势的家族,就连皇上也是要顾忌几分的。至于本宫……”她没有再说下去,只将纤纤素手伸到廊外,攀折下一段柳枝把玩,才又道:“荦妃,你看这柳树,世人喜欢时,便说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而厌弃时,自然是‘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而那柳絮,更是无根无依之物,或随波逐流、或零落成泥罢了……”
“柳树好不好的,嫔妾也说不上来,嫔妾只知道圣上为贵妃娘娘栽种的这些柳树,是宫中独一份,象征着娘娘的无限荣宠!”
她看了看我,唇角有一丝缥缈的笑意:“无限荣宠?的确,因着本宫闺名玉柳,平生从不喜什么花花草草,就独爱这柳树。”
我是第一次听说贵妃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听娘娘名讳不像苍芜人?”
“是啊,本宫其实是大舜人,就生长在映川府,说起来与荦妃你也算同乡呢!只不过皇上给封了个西腾贵族的姓氏,人人都说这是皇上抬爱,是份大大的殊荣,荦妃觉得呢?”
我听闻十分惊诧,呆呆的看着她,一时竟忘了答话。
玉贵妃虽问得轻巧,我却明白其中深意,定是因当今圣上独宠贵妃,又怕被世人诟病宠幸他国女子,才有了此举。
转念一想,原先猜不透的事情,现在倒是茅塞顿开。难怪皇后打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多半是因这玉贵妃迁怒于我……
她见我半晌没接话,却也不恼,便自顾自的说道:“不过,也难怪荦妃你不知道,本宫的出身在这后宫中也算是一个忌讳,想必旁人是不会多嘴说与你听的!今日也只当本宫从未说过吧。”
她说完欲转身离开,我忙恳切道:“贵妃娘娘请留步,嫔妾与娘娘虽说相较不深,但同为远嫁他国之人,想必还是能明白娘娘几分的。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赐姓,于臣子后妃而言也许是大大的荣耀,可于咱们而言,哪怕是身居高位、身份贵重,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能做主,却是十分可悲……”
想是没料到我如此直言不讳,她微微一愣,复又笑道:“荦妃如是想,果然不是寻常无知的女子!其实于本宫而言,孑然一身来到这西腾的皇宫,姓氏、身份早就都无所谓了!”
“娘娘何必说这样心灰意冷的话,等您养好身体,诞下皇子,又何愁无依无靠呢!”我终于将话头引到了皇嗣,心中有种莫名的刺痛,却又不得不说。
“本宫已陷在这吃人不见血的地方了,怎么舍得再让孩儿来受苦……”玉贵妃说到此处,不再是一副云淡风清的表情,清丽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半晌才颤声缓道:“听闻荦妃医术精湛,难道没看出来么?”
我心下大惊,原来她已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我急忙低声道:“上次为娘娘诊脉匆忙,嫔妾是有些疑虑,如若娘娘不介意,想再为娘娘看一看……”
“不必了,你的诊断无误。”她挥手打断我的话,眼中已浮现出濛濛水雾。
“娘娘!您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嫔妾虽然不能妙手回春,但可以为娘娘一试啊!”
她摇了摇头,撇过身去。
我依稀看到有一行清泪顺着她如玉般的面庞滑落,待还要再劝,看到一个眼生的小宫女正快步走进回廊,口中还焦急的喊道:“娘娘,您让奴婢好找啊!皇上此刻在宫中等您呢!”
玉贵妃回身时,脸上挂着平静的笑意,一度让我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的声音恢复如常,轻柔中又带着一丝威严,向那婢女道:“蝉儿,这是震阳王府上的荦妃,还不快快参见!见了本宫没规矩也就罢了,见了旁的主子还是这样,岂不让人笑话本宫不会管教宫人!”
这叫蝉儿的婢女忙站定,向我屈膝行礼。
我笑道:“娘娘身边的人怎会不知规矩,不过是寻不到娘娘急坏了,一时忘记也情有可原!”
玉贵妃看那蝉儿一眼,并未叫她起来,也向我笑道:“本宫不过是知你精通医理,碰巧在此见到,想问问保养之道罢了,到成了急坏奴才的主子了!”说着将手中的柳枝随意丢在地上,又问蝉儿:“难不成本宫也把皇上急坏了?”
蝉儿只敢把头埋得低低,膝行着后退几步,连声道:“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玉贵妃不理会,在我经过的身边时,轻声道:“本宫今日是想给你提个醒,要万事小心,宫廷里的水比你想得还要深、还要浑!荦妃好好思量我的话吧。”
如此,才由婢女搀着往凌波桥去了。
我立在廊上,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动弹。脸颊有冰凉的感觉,我下意识的一摸,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玉贵妃不能生育一事肯定另有隐情,饶是她得君王万般宠爱,还是活得如此如履薄冰,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一生已经葬送……
那么我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空有一点小聪明又如何?真的不会步清扬堂姐和玉贵妃后尘么?亦或是这宫中的女子,无论得宠的、失宠的,其实最后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