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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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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田清醒过几次,但每一次的时间都不是很长,没说多久的话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这几天没有回过店里,日比野一开始也不愿意走,但还是被我劝走了,店里需要个管事的人。他早晨回店里,到了晚上又来医院,守着坂田一整晚,然后天一亮就走。没过几天,日比野就好像老了好几岁,有时他坐在病床边都能睡着,但一有声响,他就立马醒过来。
这天傍晚的时候,日比野不在,我正在削苹果。
坂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抬起手拍了拍我的手臂,于是我看向他。
他的脸色不像之前那么差,带着些奇异的神采奕奕。他示意我靠得近一些,我放下苹果,把椅子拉近他,低下头去侧耳听他说话。夕阳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户照射在病床上,坂田的病号服被染成橙红色,我伸手去碰,却没有想象里的温暖。
我以为坂田又睡过去了,因为他迟迟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发现他一直在看着我。
“我希望你能开心,树。”
他的声音不似前几天的虚浮,沉稳而安定,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些天的焦虑奇迹般地消失了一瞬。
坂田凝望着我,继续说:
“我感觉我的终点不太远了,我知道有形的事物都会迎来终点,我也不那么紧张。”
“别这么说……你好着呢。”
“我年轻时做过很多混账事,虽然我总说是因为生活所迫,但其实我自己也有原因,我没能守住自己的本心,生活想把我往下拉,于是我就顺着这力往下坠。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有些像,但你要更优秀些,也许正因为这样,生活给你的苦难也要大些。虽然我前半生过得不太光彩,但最近这几年我过得还不错。要说我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收留了倒在店门口的你吧。那时候第一眼看你,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一样的狼狈啊。”
坂田轻轻笑了起来,爽朗得像个少年,那些他失去的时光,都像是慢慢回到了他的身上。坂田很少说这么多的话,我没有打断他,只是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我以前想当英雄,但我的个性太弱了,就只能勉强移动些小物件。我那天晚上让你考雄英,其实也有我自己的一部分私心,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我最大的愿望还是希望你能开心,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过得不怎么开心。别在糟蹋自己的人生了,树,你的世界要大得多。
本来想你生日的时候再告诉你的,但我觉得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给你留了一笔钱,这几年攒起来的,不是很多,交雄英学费是够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初一的时候我问你想考哪个高中,你告诉我想考雄英,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给你攒钱呢。后来你退学了你就再也没说过了,但我觉着你应该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雄英的入学考快开始了,你去试试吧,考上了雄英,你的未来就一片光明了。”
接下来坂田又说了很多,说他以前的事,说他喜欢过的女人,说他的老家,还有老家的父母和弟弟。我不插话,只是听着他说,偶尔应和几句。天渐渐暗下来,坂田的手变得有些冰。到后来坂田似乎有些困了,说话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的,最后我听见他说:“大胆些往前走吧,把我们都抛下,我的男孩啊。”
他说这话时眼睛已经闭上了,头却朝向着我这边,我轻轻叫他的名字,“坂田,坂田。”
没有回答。
我给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出门打水。下楼的时候遇到日比野,他问我坂田情况怎么样,我告诉他:“刚刚起来说了好久的话,精神还不错,现在又睡下了。”
在楼下排队等着打水的时候,看见日比野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路上都有医生护士让他不要在走廊里跑动,他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不肯放慢速度。我向他快步走去,他抓着我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气,“坂田!坂田走了!”
这才过了多久啊,半小时都还没有呢。我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跟着日比野匆匆忙忙向坂田病房走,在楼梯上绊了好几次,要抓着扶手才能站得稳。
等我们到了病房,医生和护士都往坂田脑袋上盖白布了。我当即拉住一个医生的袖子,膝盖一软,差点对着他跪下去,“求求您,再试着救救他吧!”我的表情也许是太过狰狞了,医生像是被吓了一跳,挣脱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了低头,对着我说:“请节哀顺变吧。”便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日比野,还有坂田,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我和日比野的呼吸声。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日比野。日比野比我想象的冷静,他盯着坂田看了好一会儿,不哭不闹的,我往前凑了凑,看见他眼里有泪。
“你去办下手续,把住院费什么的缴一下。我告诉下他爸妈和他弟弟,这几天我们把他的遗物收拾收拾,他弟弟估计会来带走。别太难过,树,还是得振作。”说完他似乎是想向我笑一笑,但终究没有成功,嘴角弯起个僵硬的弧度,顷刻间又塌下去了。
坂田的弟弟健太郎三天后来到了我们的店里,说是本来前一天就能到,结果没能买到电车票。他给我们带了些老家的特产,可没有人有心情吃,敷衍地道了谢便收起来了。坂田的遗体昨天已经火化了,交到了健太郎的手里,听他的意思,是要在老家给坂田办葬礼,然后埋在老家,和他们家的列祖列宗一起。
店里的大家在一块儿准备了些钱,是给坂田办葬礼用的,健太郎一直推辞着不收,说我们一直照顾着坂田已经很感激我们了,大家没办法,只能把钱收起来。钱也不多,勉强能请个高僧来为坂田诵经吧。
坂田的遗物今早上已经整理完了,被放在大大的纸箱里,我偷偷留下了两件他的外套,和我一起整理的石井应该是看见了,可他没有说什么,我看见他也悄悄留了张坂田的相片。我领着健太郎去我和坂田的公寓拿坂田的遗物,他进了门小小惊呼了一声“你们两个住这么小的地方吗”,说完他可能觉得失礼,向我说“抱歉”。
统共一个下午都不到的时间,健太郎就把所有东西拿完了,塔子阿姨本来想留他吃一顿晚饭,但他说他还要赶晚上回老家的电车,于是塔子阿姨不再挽留。日比野说这里不太好打车,让石井载着他去车站,健太郎没有拒绝。他走时日比野拍了拍他的肩,和他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塔子阿姨趁机把我们准备的钱,偷偷塞进了他的背包里。
健太郎走时,日比野对塔子阿姨笑了一下。
健太郎走后,店里放了一天的假。我在家呆了一个上午,觉得闲得慌,下午去了店里,把国中毕业测验前没修完的车给修了,在医院守了坂田几天没上班,再过几天车主就要来提车了。我不在的时候,石井和后藤应该帮我干了不少活,我粗粗看了下,这车大问题是没有了,就剩下些小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我躺在车底,手上没停,脑子里想着明天就能通知车主来提车了。紧接着又想到坂田,他明天就要下葬了吧,下辈子当个幸福的大少爷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不会被没钱所困扰,也不会到死了都凑不齐买一辆想要的摩托车的钱。
感觉所有的问题都修复了,我滑出车底,给自己倒了杯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修车房,我关灯走了出去。
第二天店里照常上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坂田。日比野来后,我把他拉到一旁,问他我下周能不能请一天假。
“为什么?”
“雄英入学考的笔试,要是通过了,我可能还得请一天假参加实技考试。”
日比野看着我,沉默了良久,最终舒了口气,笑起来说:“考上了给你带薪放一周的假!”
“谢了。”
我拎着零件箱准备去帮后藤改摩托车,日比野叫住我:
“树,你是坂田的骄傲!”
“我知道。”
“……也是我们的骄傲。”
我回头冲他颔了颔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