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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什么是交友不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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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二月,正是各地寒窗书生来京赶考的日子。
冬末春初,空气中总带着一股瑟瑟冻人的劲,掠过宫闱,穿过游龙长廊,掀起片片琉璃朱瓦,直直地闯入人怀中,挤得那堆古书扑棱往地上跳。
男子面色不改,停下步子俯身拾起书本,抬袖拂去面上染上的灰尘,这一路也不知掉了多少次,果然北方的风总要比南方凛冽一些,带着一股肃杀狂劲,倒是和帝王的身份极其相符。
正准备抱着书回客栈仔细研习,前方突然间聚起来的人群和嘈杂喧嚣的声音引得他微微驻足,目光远远探去,于攘攘人群中只见得一人穿着藕色布衣,被三五家丁哄着赶了出来,画卷笔墨散了一地。
看客嬉怜不一,那人却笑面不改,躬身捡着笔墨直道:“看来今日的气运也着实不太好啊。”
这个于逆境中没脸没皮还能笑出来的不是鹿衾是谁?
昨日明明将尚书大人指明要的那画纸收拾好了放在画箱里,今早出门时也三番确认无误,谁知到了府中一打开箱子,发现竟是空空如也。
常人或许还会疑惑,可鹿衾不会,他知道这是他的运气在作祟,天君要他尝尽悲苦,若凡事皆顺,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娇娇见那尚书府上下丑恶的嘴脸气得挥拳,差点上演一出大闹尚书府,箭在弦上又被鹿衾没脾气的劝说给弄得泄了气,悻悻地只能作罢,又气鹿衾忍气吞声实在窝囊,揣着小脾气没有帮他,只是站在那看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说怎么会有人活的那么憋屈?
明明有旷世的画技,偏偏只挑男子春宫画。
明明可以靠画技过得荣华富贵,偏偏屡屡失财,落得一身清贫潦倒。
明明心里憋屈,偏偏隐忍不发笑意不改。
末了,娇娇还是犟不过鹿衾的软性子,深深诶了一声,臭着脸三五下把东西收拾好拉着鹿衾离开了尚书府。
男子站在那静静地看着哄闹的人群和逐渐走远的两人,权当看了一出闹剧,抬脚又继续往客栈走。
走到客栈门口,发现有人已在那等候多时。
“淡安!”
此人名叫萧山,是几日前许淡安在郊外寺庙歇脚时碰到的,典型的自来熟,没说两句就和许淡安称兄道弟作势要拜把子,奈何许淡安并不是爱和人结交的性子,几般推脱,萧山才打笑着放过他。
许淡安对于萧山在门口等他这件事并不感到惊奇,在他意识里,凡事聒噪之人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久等。”许淡安说着,淡淡颔首,绕过萧山走上了阁楼。
萧山早就看出来这人是个闷葫芦,你若不热络些,他便会永远同你不痛不痒不冷不热地相处下去,你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他所思所想。
所谓的,冷漠到没朋友!
然而他萧山是谁?村里一枝花好嘛!从小就深得远近邻里喜爱,村里的小朋友都垫着脚排着队等着和他做朋友!
无比自负的男人对于许淡安刻意的冷漠毫不在意,嘱咐掌柜送点吃的到房间便施施然摇着折扇去了许淡安房间。
一推开门,萧山就和正在换衣衫的许淡安来了个双目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叫做尴尬的气氛,萧山自觉失礼地撤着步子,一步步又踏出了房门。
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家都是男子,介意个什么劲?
试探着冲屋里问了一声,“淡安?”
接着就传来许淡安清冷的声音,“无碍,你且进来吧。”
得到许可,萧山这才又推门而入。
许淡安早已换好了衣衫坐在桌案前翻阅着买回来的古书,知道萧山的到来,也并未抬眼瞧他。
花花绿绿的瞧着实在晃眼……许淡安如是想道。
这可实在冤枉了萧山,他父亲是个村头裁缝,都说做一行做久了总想着要做出点不同,于是这几年就寻思上了做一些男子也能穿的艳丽衣裳,导致给萧山准备的衣物中皆是一片缤纷。
此刻身上这件,是萧父的得意之作——紫藤萝,诸如此类的,还有包裹里的白玉兰,蔓绿绒,朱菡萏……萧母爱养花草,爱屋及乌,萧父便也用花草名来取名,有这样的父母,可着实愁死了萧山。
并不知道许淡安不抬眼的原因的萧山自顾自的走到许淡安身边,探头看了两眼,发现竟是一些读来索然无味又偏偏被奉为大作的书,不太明白许淡安怎么会喜欢这样无趣的东西,想起方才路上的听闻,萧山眸中一亮,问道:“淡安,你可知我刚才在楼下听说了什么?”
“不知。”
虽然看许淡安的模样并不想知道,但是萧山还是要说!
“我方才不经意间听那店小二说什么,那个什么画春宫的又被人扔了出来,我一听,就感觉此事不简单,仔细打听,才知道那个画春宫的名叫鹿衾,父母双亡,靠给达官显贵当闺阁画师为生,明明收到不少酬劳,但是还是过得衣食无着,屡屡被人追债,为人又轻挑,老是得罪贵人。呵,你说,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奇人?靠画春宫维生?若被老祖宗瞧见了,知道他们手下游曳生姿墨点丹梅的画笔被人用来画那等事,当多气愤?”萧山说着,越想越有趣。
然而在许淡安那,却只有“鹿衾”二字真正入了耳,眼前又浮现那一抹藕色的身影,许淡安有些出神,半晌才缓缓接道:“事无贵贱,凡事有他存在的道理。”
萧山听后,直点头道“有理有理!”
见许淡安又噤了声,萧山又同他道了一堆长短,最后见许淡安仍是不咸不淡地回着,也自觉没趣,笑着准备回屋歇着去,走时还不问道:“听闻今晚有花市,淡安可有空随我一同去看看?”
若放在从前,许淡安绝不会答应去什么花市,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至于原因,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可能是闷久了吧。
直到许淡安被萧山拉着坐在一堆莺莺燕燕男男女女之中,才知道所谓的花市,其实就是青楼。
枉他还以为萧山为人虽然放荡,好歹还懂花草雅趣也不算太俗,此刻确实着实见识到这人俗得有多透骨。
“萧山……”许淡安沉着脸,面色不悦地看着极其享受,迫不及待放飞自我的萧山。
萧山推杯换盏,一杯一杯接下各类“姐姐妹妹”递过来的花酒,好不自在,“嗯?”萧山似是没听清,侧着头凑过来,“什么?”
许淡安扶了扶额,暗叹罢了罢了……全当经历一场。
要说京城果然是京城。
就连青楼也比寻常地儿的要气派几分,又是莹泽琉璃瓦,又是殊锦薄纱翡翠阁台,笔墨皆齐,就连客人的喜好也照顾个完全,不仅有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更有许些男倌,或娇柔或温润或狂纵,倒也称得上齐全。
鼓瑟吹笙,烟花之地自然不会挑那些清雅的曲子,既不助兴,有时遇上不识曲的还会催得人昏昏欲睡,能奏的自然是些感慨男女之情的词曲,情情爱爱什么的,听起来总要应景一些。
来这地儿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往往看起来一表人才,骨子里却荡得彻底,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胭脂水粉味儿,其间不乏有几个同是赶考的读书人,在这烟花之地也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
许淡安只能感叹世风日下,老祖宗的道理到底只能呆板地刻在书本上,刻不进人的心里。
若不是萧山,可能他一生都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萧山。”许淡安被一股子浓烈的不知名的香味儿包裹着,感觉快被熏晕过去,实在无法忍受地唤了唤一旁在和一堆莺莺燕燕打情骂俏的萧山,想着要不就此告辞吧,然而后者并未理他,似乎仍是没有听见。
“……告辞。”也不管萧山有没有听见了,许淡安拱了拱手,起身就走,身旁全是醉醺醺的人,来来往往总会冲撞到,染了他一身酒气,许淡安干脆避到了一边的走廊上,很是嫌弃地脱掉了白色外衫,扔在一处桌椅上,只着里面的一件青色底衣便往前走去,四处找着大门。
要说把青楼修的像迷宫的,可能也就这家叫“风月楼”的了,料想这老板也是个狡猾的人,考虑到官府可能偶尔抽风跑来打着“整顿民风”的旗号突袭检查,才故意修的那么圈圈绕绕给那些好面子怕被发现的官员争取逃跑的时间。
许淡安愣了愣,哑然失笑,自己居然会思索起青楼的修建格局。
近朱者赤,日后还是尽量少和萧山来往吧。
“大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叫,直直冲着许淡安走的方向。
许淡安左右顾盼,哪有大人?兴许是认错了。于是抬步接着往前走。
那人却不依不饶,急步追了上来。
许淡安突然被人拉住袖角,莫名其妙地转身看去,就看见气喘吁吁面露薄汗却两眼盈盈泛着水光的鹿衾。
思索半天,许淡安终于想起来这少年是谁,皱着眉疑惑道:“……鹿衾?”
鹿衾依旧是画具不离身,抱着一卷还渗着墨的画卷,个子矮了他一截儿,此刻正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抱歉,认错人了。”鹿衾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歉,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拽着人家袖口的手。
许淡安其实毫不在意,道了句无事以后便又准备离开,鹿衾却依旧追了上来。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也喜欢我的画吗?”鹿衾满眼欣喜。
许淡安想说,知道你名字完全是个偶然,我也其实并没有看过你的画,又怕说出来对方受打击,只得道:“阁下画技高超,名声在外,在下很是钦佩。”
一通瞎话说的无比正经,果然鹿衾很是受用,笑呵呵地道着:“过奖过奖,也就随手一画。”
“鹿衾!!”突然间一声呼唤打断了二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尬聊,一看,是娇娇拿好了赏钱追了上来。
鹿衾有些郁闷,怎么自己一和小哥哥搭讪,娇娇总能及时地出现打破氛围,“又怎么了?”
“我就跟你说不要再给这人画了吧!要求奇多还总是有些古怪地想法,喏,还抠门,说好的十两纹银,克扣到了七两,着实可恨!”娇娇怨愤地数落着,瞥到鹿衾旁边的许淡安,停下了抱怨,问道:“这位是?”
“是……”鹿衾看了看许淡安,思索片刻道“是我朋友。”
许淡安:???
娇娇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一个穷鬼居然还有朋友?稀奇稀奇。”
鹿衾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虽然他并不介意自己的穷,但是并不代表眼前这个男子不会有什么想法,毕竟在京都穷人总会低人一等,更别谈朋友了。
“怎么称呼?”娇娇又问。
这可难住鹿衾了,搞了半天他还不知道别人如何称呼,着实有些失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许淡安,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娇娇顿时无语,你见过那么愚蠢的人么,说别人是自己的朋友,结果连别人名字都不知道,反正我是开了眼了。
“许淡安。”
“哦,淡安兄你好。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再会。”娇娇心里已经有九分确定这人是鹿衾刚撩的了,无意再尬聊的她拽着鹿衾就往外走,“趁着钱还没消失你赶紧跟我去买身能蔽体的衣裳。”全然一副操心老婆子的模样。
“我现在这身也可以啊!”
“那前日里是谁上茅厕把衣服给崩坏了恬不知耻光着腿拿来让我给缝?嗯?”
“咳……这事儿我们回家再说。”
许淡安就这么看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边讨价还价一边走了出去,听着二人的对话又觉得有点好笑,牵了牵嘴角,最后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原本被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弄得烦躁的心情顿时明朗不少,就在方才,他才想起来鹿衾就是那个画春宫的小画师,自己方才那句“钦佩”说得着实有些不妥,他一介书生居然对人说钦佩他画春宫的技艺?不可思议。
也是,鹿衾此人本来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一言一行都给他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具体说起来,又不知是哪特别。
有意思。
许淡安踏着浓浓月色又回了客栈,后日便是考试的日子,那些刚买回去的书还只看了一半,今晚可能得挑着灯看完剩下的才行。
而毫不知情的萧山在发现许淡安座位上早已没人的时候才慌不迭地四处翻找,最后还得从小厮那打听。
“你可曾看见一个面若潘安唇红齿白的白衣书生从这儿走过?”
小厮眼神古怪地看了看他,低下头羞羞怯怯地道:“公子何苦这般调戏我……公子口中的人不就是公子你么……”
萧山“哎呀”一声,气急道:“我是说,除了我,还有没有第二个?”
小厮脸更红了,直道:“世间自是再没有能同公子相媲美的男子。”常年积累的经验让小厮对这种事应对地得心应手。
萧山一阵无语,不知该喜该怒,正准备放弃他去问别的人,就听那小厮扭捏半天又说道:“倒是有一青衣男子。”
青衣?萧山想了想,不对啊,淡安来的时候穿的是一件淡白色的外衫,不是不是。
等等,外衫是白色,里面……里面好像就是青色的?!
萧山猛然一拍脑袋,随手从袖里一掏,扔给小厮一些碎银便拔腿往客栈走。
也不知淡安有没有生他的气,自己真是招待不周。
没走多远,隐约听见身后有小厮念叨:“给我花生作甚……”
萧山轰然停脚,一摸袖子,顿时脸上如同火烧,脚下步子又加快不少,匆匆离开。
我天……好丢人……
赶紧走赶紧走……
天那么黑没人看见我吧……
妈耶丢死人了。
这绝对是村里一枝花最丢人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