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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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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上海区新调任的副区长叫苏三省,心狠手辣,看人总是下垂眼,两颗黑珠子又深又冷,透着阴毒。
阿强在他手底下当差,日子越发不好过。
那天照常出任务,他狗腿地捧着苏三省的外套给他穿,照片从大衣口袋抖落出来,阿强不由自主地张大眼。巴掌大小的单人照,冠盖叠集的绿荫下立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平淡,就是有一股子书卷气。
他赶紧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看到背面写了一行清隽小字:章悲慈23岁于费城。
“阿强。”照片从手里抽走,苏三省直勾勾地盯住他。手指缓缓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用力点了点他的胸口,“人最不该有的是好奇心。”
阿强吓得喘不过气。苏三省挑眉,冷冷勾了一下嘴角,同他推心置腹一般地道:“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就当自己是个死人。懂吗?”
他心里头发毛。平日没少听同僚们在背后议论,都说苏三省没人味。兴许等过几个月他厌烦了这女的,这事儿也就给忘了。
又过了两年,重庆方面空降个区长曾树,稳稳压住苏三省一头。阿强没事都不敢往他边上凑,那就是一潭冒着黑气的死水。只是那张照片,苏三省还是当宝贝一样供着,摩挲得毛边都打卷儿了,还是照样不离身。
阿强想,苏三省简直是魔怔了。那姑娘看着跟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小寒将至,上海开始下雪。
留在联络站的同僚们烧了锅子,围坐着喝酒。曾树问阿强,苏三省上哪儿去了。阿强涮羊肉的手一滑,忙低头往锅里捞肉,说:“不知道。”
他是看到苏三省出门的。大清早就穿着那套贵死人的三件式西装,头发齐整油亮,碰见他的时候嘴角恐怖的往上翘了翘,脚步轻快,心情好的像是要去约会。
啧啧……苏三省的女人,都多少年了。阿强揩一把额头的汗,他可真不敢说。
风声呜咽,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染白天地。苏三省在码头等了两个钟头,出来的急没带伞,头发、外套连眉睫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伸长脖子,眼睛在汹涌人群中扫来扫去,留意着每一个从渡船走下来的年轻女人。
有人撑伞走入他的视野。她穿着浅蓝的及膝长裙,那颜色衬在她身上有一种温雅的色调。苏三省拨开行人,快步冲了过去。
一把伞高擎过头顶,遮住了漫漫风雪。
热气一蒸,苏三省眉眼沾覆的冰雪化开,沿着脸庞垂落,像是道道蜿蜒的泪痕。他傻兮兮地望着她,眼也不眨。面前的姑娘撑着伞,眉目像是在发光,含着笑意问:“先生是在找人吗?”
苏三省嘴角向两边咧开,带了点孩子气的腼腆:“我等章小姐。”
章悲慈见他嘴里呵出的一团白气,肩头也被雪水湿透,知道他应是等了很久。她心中轻轻一叹,把伞塞到苏三省手里。
他却越发紧张,握着伞柄的手心冒汗。
行李放在脚边,悲慈低头去解身上的围巾。她和苏三省挨得极近,手臂略微伸出去就碰到他。尚有余温的围巾轻轻挂住了苏三省的脖子,悲慈笑一笑:“拿这个挡挡风,受了寒容易生病的。”
苏三省目光凝住,小心翼翼地抚着披在胸前的围巾。眼前人的眉目言行和过往纷纷叠印,煦煦如春光的温柔一如往日照拂着他。苏三省抬起头,高兴得眼睛在发亮:“章小姐还是和以前一样。”
悲慈默然,她想起来数年之前和苏三省的分别。那也是在一个暮冬时节,寒气被风裹挟而来,钢灰色的密云从天幕低垂。学校门口的两行高冠梧桐枝叶枯黄,苏三省踩着厚密的落叶匆匆走近。那时,他刚接到调离天津站的消息。
初见面,他尚冷静克制。
悲慈沉默了一刹,思量之后对他说:“苏先生,怕是来不及为你庆生了。”
苏三省露出震动神色,有一颗硕大的眼泪从发红的眼眶滚下来。平生首次,他在女人面前流泪。
悲慈往前走了几步,无言地移开目光,望向梧桐参天的枝桠。身后传来苏三省簌簌的脚步声,悲慈回首时,他已是一贯的阴郁模样。上身微含,俯垂着头颅,面皮被风刀刮的冷生生。
悲慈眨眼,轻轻抖落浮在眉睫上的雾气,她笑着问:“还请苏先生赏个光,同我一道去吃面。”
两人沿着林荫间的公道,不知走了多久。最终也未去高档饭店和酒楼,只在街边摊头让老板煮了一碗长寿面。章悲慈的声音隔着热气飘向苏三省,“如果一口气吃完面不断的话,来日定会长命百岁、万事遂心。”
苏三省是不信的,如果世上真有神明,不过是多了一个令人憎恨的存在。他问:“章小姐有什么心愿吗?”
“有的。”她说。
苏三省嘴里还吸溜着面条,两腮胀鼓鼓。他不太懂女人的心,只是讷讷点头,像足个傻瓜。他想,只要章小姐肯同他说心里话,任他天上的星星还是海底月,他都要捧到她面前来。
仿佛天经地义,他是一定要待她好的。
悲慈双手合十抵在面额,闭上眼睛许愿,她说:“我希望这个世道能稍微变好一点,不必再有人出生入死。”笑意缓缓在唇边舒展,她无比期待的:“有朝一日,我还能与苏先生再见。”
“我等你。”苏三省仰头朝她笑,眼睛却一点点红透。
“嘟——嘟——”黑色小汽车按响喇叭,在雪地里打了个急转后停在几米开外。司机撑着伞跑下车,苏三省侧身挡在了悲慈面前,抬眼记下车牌号。
他身后的方寸天地,悲慈仿佛入神一般地凝住。她是深知苏三省性情的,只恍然地想,这几年他大约过得很不如意,眉目间的戾气又重了许多。她牵住苏三省的衣袖,柔声道:“苏先生,是世叔府上的车。”
她口中称的世叔李宗显先生,是祖父毕生挚友徐元吉的内侄儿,同母亲庞素的娘家排得上表亲眷。32年后淡出政坛,安心在上海当寓公,每日里闭门不出,醉心书画古玩,反倒成了名噪一时的雅客。
李家夫妇膝下无儿女,对悲慈的到来十分热心。
苏三省点点头,乌黑瞳仁对着她,“章小姐,准备在沪上待多久?”
悲慈请司机把行李搬到车上,没有留意他的脸色,“等此间事了,人总是要回家的。”
阔别四年,她一度在欧洲游历,直至收到家中电报。父亲提起徐老先生想将毕生收藏的千余件书画攥录成集,请祖父出面襄助。可祖父老迈,去岁又添了病症,难以成行,令她回国处理一应事宜。
她才惊觉自己已走得太远了。
苏三省心脏处被人用力捏了一下,不由沉默。章家是根深叶茂的大世族,荫庇着她,安心求学远游。她是炊金馔玉富贵天成的姑娘,而他一无所有,本不能成为她的依靠。
“苏先生,是想起家里人了吗?”悲慈立在伞下。
“家姐一个人留在乡下。”他声音闷的发沉,清了几下嗓子才开口:“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她亲手包的饺子了。”
悲慈见他露出回忆的神色,目光闪动,“如有机会,我也想尝一尝。”
“好……好啊。”苏三省眼睛圆睁,满含着羞涩和期待。
悲慈偏过头,笑了笑:“在国外呆了几年,闻到煎蛋的味道,都觉得自己胃口败坏了。苏先生不许笑话,对着一碗鲜肉小馄饨我怕也是走不动道的。”
苏三省心头柔软,只觉她可爱。“沪上有不少老字号的点心。”他想了想,腾出一只手作螃蟹张牙舞爪,“新出炉的蟹壳黄特别酥脆,一口咬下去滋滋响,满嘴的白糖和枣泥。章小姐爱吃甜食,我记得的。”
“还有沈大成的双酿团。”他望着悲慈的侧脸,眼睛也在笑,“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好呀。”她脸上挂着微笑。
“咕——”苏三省的肚子先叫了,他如同凝固了一般,醒过神来耳垂脖子泛出一片粉色。
章悲慈却似未闻,扶着车门同司机交代一番,转过身对着苏三省扬了扬眉毛:“走吧,苏先生。我真的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