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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与你是一别无料有两载外,害的我么望穿双眼杳无音。”台上说书人一口软哝的姑苏话,琵琶铮铮扫弦,唱的是《珍珠塔》。

      苏三省心不在焉地想,这一出戏算是应景了。忽听耳边一道柔和的声音问他:“苏先生喜欢听评弹?”

      悲慈支着手臂,两颐含笑望向身边人。

      苏三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她。经年未见,她仍是一副如纸片儿的单薄身量,素净的脸未匀脂粉,眉眼亦是极淡的。便是这样淡淡的一眼令他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被问住了,半晌才道:“天兴书院的票外头很难买到。”

      他只知道,旁人喜欢的,千金难求的都是好东西。又怕悲慈不欢喜,低垂了眼睛,“章小姐走路累了正好歇歇脚,还能叫点心吃。”

      悲慈拿起桌上的单子翻了几页,笑意在颊边徐徐的研开,偏头去看苏三省:“我是不同你客气的。”

      苏三省在她面前一贯嘴拙,点点头,语气诚恳:“你挑贵的点,好的点,不要委屈了自己。”

      正说话间,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挟了一位年轻先生走进戏院。经过身旁时,苏三省听见一声拿腔拿调的怪笑:“徐先生,请。”是日本人长谷。他听过此人的名号,对待犯人暴虐、嗜血,在追踪稽查方向又颇具手段。

      天生的杀人机器。

      苏三省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外头下着雪,空气中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似融进了眼底,逐渐吞没了光亮,他神色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茶要凉了。”悲慈指尖碰触杯壁,茶碗里琥珀色的茶汤已失了热气。二人的视线对在一处,苏三省堆着满脸的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章小姐,没事儿。我怕烫,从小就爱喝凉的。”

      腥风血雨近在眼前,苏三省眺眼望去,长谷和方才沉默的男人已落座,他手边的位置是一位戴眼镜的生面孔。隔了几张桌椅,他听不清谈话内容,只从三人凝重的面色推断似是起了争执。姓徐的男人手按在桌面,亮出匕首。锋利齿刃粗暴地楔进皮肉,鲜血飞溅,桌上多出一截断指。

      苏三省目光阴沉像一只要吃人的兽,他忍了又忍,慢慢去看悲慈。她舀着碗里的桂花莲子羹,纹丝不乱,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语声平和:“苏先生,我不太懂吴语,能陪我四处走走吗?”

      苏三省站起身,含混地应道:“我也不爱听戏。”

      章悲慈不再说话,苏三省脸上没什么波澜,取过她的大衣外套朝门口走进。他灰心地想,章小姐不高兴了。

      并肩走的时候,苏三省几次伸出手想去拉她,在触到指尖的一瞬又缩回去。
      “苏先生,我不怕血的。”乱象已生,上海都陷落了,并不是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就可以过日子的。

      苏三省握住她的手,像揣了一团冰雪在掌中,冻得他目光也凝住。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我会护着你。”

      章悲慈“嗯”了一声,她知道他的心意。

      一语成谶。
      苏三省没有想过坏消息会来的这样快。

      军统的会议地点在静安寺一处隐蔽的联络站,曾树当上区长的几年中,已成了定数。废物在传达重庆的指令,苏三省不想再听下去,心思随着滴答滴答的挂钟飘远了。上海的冬日难捱,上次章小姐把围巾给了他,不知自己有没有受寒。

      他蹙着眉头,始终悬心。

      曾树啜了口茶,左手俯撑在会议室的长桌上,脸上隐有威压,“我这里收到一封线报,特工总部抓捕了八名□□嫌疑人,代号’宰相’的中·共特派员也落在毕忠良手里。”

      苏三省沉默,食指极有规律的一下一下扣着桌面。汪伪清乡运动之后,上海的谍报组织几乎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风雨席卷之际,宰相的现身一定是为了传递某种重要情报。甚至,和宰相接头的人就潜伏在76号内部。

      曾树捧着杯子十足的官僚派头,忽然开口对他说:“三省,这几天你务必盯住毕忠良。”

      苏三省眼珠微微转动,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尚不能确定。76号要清查地下党,而毕忠良更是蓄谋已久,欲借机一举揪出潜伏在内部的那枚钉子。他压低眉眼,一躬鞠到底,耿耿忠心的表态:“请您放心。”

      会后曾树先走,苏三省从二楼铁花栅栏窗口望着他的背影渐远,取过衣帽朝门边走去。阿强追在后面喊:“苏副区长。”

      苏三省不曾停步,挥了挥手示意他跟上。

      “苏副区长,底下的兄弟们听到一点风声。”阿强忐忑地瞄了他一眼,不敢大声说话:“特工总部抓人那天,有个女人在米高梅开枪,被当作共·党分子押走了。”

      苏三省心里记挂着章悲慈,一时分了神。

      阿强见他不应声,撑着胆子往下说:“我听着形容的女人样貌、年纪,似乎……很像是章小姐。”

      苏三省猛地转回身,两只眼睛凶狠地擒住他,苍白面孔含煞,居高临下、轻蔑地哂笑:“胡说八道,凭你也配提她。”

      犹记得在灯下读着章小姐的来信,那一笔隽秀的黄庭小楷是无数个夜里助眠的良药。有一回她借住的房子外天竺葵盛开,她特意制成书签夹在信里,写道:“某月某日,同苏先生一道赏花。”

      读书时的两三桩趣闻也一并抄录给他:“凯尔特神话中有一个体系叫“盖什律法”。盖什是一种令咒,被它选中的人会成为盖世英雄,注定不凡。共勉。”
      他们是不谈政治的。

      廿多年安然闲逸的人生,章小姐目之所及皆是鲜花着锦之盛,飘摇河山吹来的愁云雨丝碰不到她的一片衣角。章小姐怎么可能是共·党,她的手更不会去拿枪。

      苏三省半个字都不相信。

      阿强怕的要死,冷汗滴到鼻尖,他抖着嗓子认错:“是、是、是,我听岔了。”但落下的石子终究激起了水花,阿强像被卷入了一个黑色漩涡,耳朵里嗡嗡发响。苏三省手指剐蹭鬓发,半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的冷笑:“谁亲眼看到开枪了,你把人带过来。”

      “啊?”阿强愣住。
      “还不滚!”苏三省一脚踹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松枝在壁炉里缓缓燃烧。苏三省垂首而立,等待着,熊熊炉光映照在刻痕深邃的眉目间似一团冥火跳荡。有一个可怕的念头蛰伏在暗处。时局动荡,他和章小姐几次失去联系,最长的一次几近半年没有音讯。后来他陈述因由,她在回信的末尾用黯淡的口吻写道:“苏先生,你我都是亡国之人。”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苏三省已然明白——家国沦陷,她是深以为恨的。

      他立时给李宅打电话,是佣人接的,“章小姐从昨天就没有回来,先生和太太急的四处在找人。”仿佛一道惊雷劈下,苏三省煞白了脸。攥着声筒的手不可克制地发抖,他惨恻地想,章小姐出事了。

      “你是地下党吗?”他自问。
      人去室静,空荡荡的回音弹回来。苏三省紧闭了眼,多年的特务经历令他深谙一切刑求手段。特工总部会如何拷问,毕忠良这只老狐狸又会如何招待他的敌人,在日本人面前立功,命运条分缕析,在冥冥中宣判了死刑。

      铜墙铁壁的心破开一道口子,他茫茫然地想,76号常年照不进太阳,章小姐身体不好,她不喜欢待在太冷的地方。

      “你是中·共的人。”声音与牢内的幽暗湿冷融为一体。

      章悲慈的目光停留在来人一尘不染的鞋面上,黑色皮面全无缝线,应是全手工制的。它的主人显然十分讲究,有轻微洁癖,悲慈听见别人称呼“毕处长”,她便也客客气气地回答:“过了一天一夜,相信您查到的那些证据足以还我清白。”

      “不必紧张,只是排除一下嫌疑。”毕忠良手上一份卷宗确实详细记述了章悲慈的生平履历,人会撒谎,做过的事却逃不出眼睛。他微笑,语气不紧不慢:“能够走出这扇门的,无一不是弃暗投明之人。章小姐喝过洋墨水,想来是更有见地的。”

      悲慈低垂眼睫,仿佛是困倦了一般,轻轻地道:“要让您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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