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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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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来,天津已全面戒严。但仍有学生、市民和工人上街示威。
章悲慈是见过的。
天津学联一支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高擎“抗日示威”横幅过街。漫天遍地都是彩色的传单,街上不断有人加入队伍,反对日本增兵的声浪冲击着整条马路。闻讯赶来的便衣保安队挥舞着棍棒驱赶队伍。百十人并肩挽手前行,齐声高唱“中华民族万岁”。
不少学生被扑打在地,淌着鲜血的激愤面孔隔着车窗一晃而过。
司机心惊肉跳,偷眼去看车后座的章悲慈。
她面色苍白,握紧膝上双手,冷声说:“停车。”
司机急的额头冒汗,“小姐,正到处抓人……”扭头看悲慈凝重的脸色,一咬牙,重重踩下刹车。
她推开车门,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号中走向躺在地上的学生。司机追下车,帮忙将受伤的人扶起来,两人合力将三名伤者抬到后排,司机犯难了:“小姐,不能在这儿了。”
“快去医院。”章悲慈望着地上一滩殷殷血迹,忽的闭上眼。
到了晚间,章悲慈回家。大屋外的草坪前泊着一辆黑色别克century,那是章槐堂的座驾。她知道白天的事瞒不过家中,庞素已站在门前等她。将人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肃着脸道:“回来了,不许再教长辈为你操心。”
悲慈不忍,拉过母亲的手认错。
庞素叹气:“你父亲一直在书房,连晚饭也没用。”
悲慈端了粥上楼,推门进去的时候章槐堂正伏在书案前写字。一见女儿,招手让她过来,“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悲慈阁下瓷盅,走到章槐堂身边。桌案上铺展了洁白的生宣纸,上书“正气千秋”。浓墨淋漓,取法欧阳询,法度峻严,于跌宕之间挥洒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广袤气象。她一时无言,目光变幻,只赞叹道:“爸爸心怀旷达,有古人之风。”
章槐堂搁笔,意味深长地笑:“小滑头,就想哄爸爸高兴。”
悲慈看他脸色,小声说:“那您不生我的气了。”
章槐堂没有说话,他不是个糊涂人,世道一日坏过一日,也不必大谈理想和抱负。他端视眼前的章悲慈,长长的叹息:“从前只想你能无病无灾的长大,平安喜乐,这也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
“爸爸。”章悲慈心中酸涩。
章槐堂摆手,没让她说下去。人静坐在书案后,半晌终是很平淡的说了一句:“你今天做的对,爸爸为你感到骄傲。”错只在他们这些父辈,没本事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周末一到,章悲慈给几位同学打电话,约好一起去给伤员们家里送药。定好时间出门,车子开过西口教堂,在墙子河岸边突然熄火。悲慈看手腕上的表,嘱咐司机先去修车,晚些她自己会回家。
道旁有个圆眼睛的小孩好奇地张望。悲慈提着药和点心袋子步行去贵厚里,他轻巧的身影也坠在后头。
悲慈垂下眼,不知是在想什么,脚步却放缓了许多。
那孩子慢慢走近,如猫一样弓背跳起,朝着悲慈扑了过来。她堪堪避让开,先听见一声短促的哀叫:“啊——”
悲慈转过脸,撞进了一对深寒的瞳仁中。它的主人面目清秀,眉角却有拂拭不去的血色,令人无端发寒。他嘴角下撇,扼住细弱的脖颈将人提在半空中,如视死物一般的轻蔑。
“我没有事,苏先生。”悲慈心脏扑通扑通的急跳。
苏三省攥着眉,压抑狂怒,对悲慈笑了一下,像是阴云不雨的天未及风暴骤袭,已出了太阳。他很是心痛:“还好没伤到你。”悲慈欲言又止,温声细语地问他:“苏先生也别弄伤了这孩子,好吗?”
她目光轻轻拂过,小孩眼睛圆睁,惊怒地呲着两排细小尖齿,又蹬又踢地挣,倔得很。苏三省气急,揪住衣领将人拖拽到悲慈面前。
悲慈脸色都变了,嘴唇抿成一线,俯身去看那小孩,“你为什么跟着我?”
孩子的小身子往后缩了缩,像是知道害怕。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悲慈也猜得出来。她放柔声音问:“你家里大人呢?”
圆眼睛忽然含了泪,偏过头去:“发大水,没有吃的……都死了。”
细细哭声钻进耳朵,有毒虫在啃啮着他的内脏,冰冷、生疼、恶心。苏三省一直盯着小孩,颊上肌肉簌簌抖动,他终于没忍住,掐住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还觉不够,他收紧双臂,手背青筋贲张。
哭声变得尖锐。
苏三省听到裹在一团灰雾里的东西在尖叫,日夜逼煎、如影子一样随行的怪物就要彻底消失了。
他杀掉它了,他无比愉悦地想。
“苏先生。”另一个人的体温覆上他凉湛湛的手,带着无奈和不忍,哀哀的祈求他松手。阴霾退去,苏三省眼眶红透,他缓缓背过脸几乎不敢面对章悲慈。
“……对不起。”
悲慈松开他的手腕,淡金披洒在两片浓重的睫毛上,她望着苏三省的背影似乎笑了一下,“苏先生,你吓到孩子了。”
她将受惊吓的小孩揽到身边,释出善意,语声轻细地同他道:“这位叔叔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心里难过,不是故意要弄伤你。”
圆眼睛吓得脸发白,瑟缩在悲慈怀里头不敢动。
“我代他向你道歉。”悲慈把点心袋子拿给小孩,想摸一摸他的脑袋,又怕再惊到他。她微微一笑:“这是给你的赔礼。”
小身子不安地动了动,眼睛却透出渴望的光。
“别怕。”她唇边笑容煦煦,有如叹息般的目光却望向苏三省,她贴靠在小孩耳边小声喁喁。那孩子瞪大眼,机警地打量着悲慈,“真的?”
悲慈点头,“去吧。”
那孩子便摆脱了她的怀抱,揣着点心轻巧跳开,一溜烟的不见。
苏三省垂目,日光从宽阔而瘦的的肩头曳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浑身发冷。“苏小姐,”他深喘着气,像是在辩白,更像是在求她原谅:“……我给你说个故事。”
“从前有个男孩子,家里穷,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似有什么东西压住喉咙,声音惨恻而嘶哑,他停顿了很久,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后来他发现,地主家把吃剩的红烧肉拿去喂狗。”
悲慈指尖僵冷,她闻到了血腥味。
苏三省嘴唇抖动:“太馋了!他把狗打晕抢了肉吃,苏小姐猜后来怎么着?”他又开始颤栗,铺天盖地的戾气,满溢在他冰冷的眼底。“他被人发现了,地主家的管家活生生地、打断了男孩的腿。”
看不见的血喷涌了出来,烧灼着每一寸皮肤。他在火海中翻滚,一遍又一遍嘶喊。满地都是红,延入髓窍的新伤旧痛撕得鲜血淋漓,苏三省几不可抑的,癫狂地发笑:“章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他活得连狗都不如。
从那时起,他拼命奔跑着,踩踏着,他出卖自己,流过血也沾染了别人的血。他要高高在上的权力,要那些轻视自己的人跪倒在他脚下。他深恨软弱的男孩。
悲慈在他的往事里静默,她眨一眨眼,眉睫之间有温柔之意。悲慈慢慢地走进苏三省的视线之中,伸出手碰触了一下他的脸,“乱世生存是需要觉悟的。在我心里,苏先生亦不是恶人。”
苏三省呆愣地僵住,失了神志,只有两只眼睛会动。他盯着她的手,指骨纤瘦,落在他颊边带着奇异朦胧的热,他分不清是不是一场幻觉发作。
悲慈眼睛含着笑:“苏先生,我刚才对那孩子说了一句话。告诉他,家里还缺一个种花的学徒。”
苏三省喉头颤动,心脏在腔子里拧得发疼。他听着她清透柔和的嗓音,一如她的人,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那孩子会吃饱饭。如果聪明勤快一点,他还会认识许多字。”
悲慈抬起头,仰面去看他的脸,“等那孩子年岁渐长,他会上学,变成意气风发的学生。运气好的话,能结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有说得来话的同学。”他身体晃了一下,眉心攥出深深的刻痕。悲慈轻轻摇头,平和地说:“如果差一些,他能谋份差事,每天辛苦地劳作。日子清贫,但他会有新的家人。等七老八十了,满院追着赶孩子。”
苏三省垂下视线,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悲慈没有再叫他“苏先生”,她说:“苏三省,怪物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