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潭梦落》乌成

5、成婚

　　她远远看到了竹林里的窗子透出的隐隐烛光，心里突然欢喜莫名。踩着松软的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了熟悉的小屋子前，“哐”得推开门大喊一声：“梁佛念！”
　　梁佛念正在练字，穿一身雪白中衣，看见了门口浑身湿透的李俊美，惊得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桌上。
　　李俊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郑重又郑重道：“佛念，你带我走好不好。”
　　梁佛念愕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凑近了几步，努力地扬起一个微笑，声音有些发颤：“佛念，你喜欢不喜欢我？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梁佛念眉毛拧起：“李姑娘，你明日就要大婚…”
　　她含着眼泪道：“这些天，你真的对我丝毫没有动心吗？我不相信。”
　　梁佛念别开脸，声音中带了点安抚：“你明日即将嫁给马处仁公子，现在该在家好好休息，明日才能有精神。”
　　她见他并没有否认，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小火苗：“你不敢否认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她逼进一步，“你既然也喜欢我，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我嫁作他人妇吗？佛念，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梁佛念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可以。我有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忍不住抓住梁佛念的衣袖，仰起脸微笑：“你是说你要考科举是吗？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梁佛念皱起眉头，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情绪的起伏：“这世间原有比所谓情爱更重要的事，也有比山海更难平的鸿沟。一个人的喜恶不是他做事的所有动机。”他的声音里带了点讥讽，“你这样被宠坏了的世家小姐，又怎么会懂。”
　　她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我知道你介意的是什么，我不介意啊。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忍。”
　　梁佛念冷笑一声：“忍？你现在就觉得和我在一起就是忍了吗？你从心底里就不看好吧。只怕到时候你忍到哭都来不及。”
　　李俊美拼命摇了摇头，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口气认真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要和你在一起必将抛弃我过去享受的一切，我愿意放弃绝不叫苦。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一辈子才是苦。你看梁祝，他们，他们连死都不怕。佛念，我也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梁佛念悲悯地看了她一眼：“我倒觉得梁山伯是个混蛋。祝英台与马文才定了亲，他却无端坏人姻缘。”
　　李俊美呆呆地看他半晌：“你竟是这么想的吗？”
　　梁佛念沉默地看着她。
　　屋内一片寂静，只剩狂风暴雨摇晃摔打这座飘零的小屋子的吱呀声。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和隐隐约约的火光。紧接着屋子门被猛得踹开，举着火把浑身湿透的男子皱着眉看着李俊么：“你果然在这儿。九妹，快跟八哥回家。”他说着瞟了梁佛念一眼，“我们就当今晚什么没发生过。”
　　李俊美又看了一眼梁佛念，梁佛念却并不看她。她闭了闭眼，仿佛死了心一般，转身跟着八哥离开了这个飘摇的屋子。
　　是夜，一夜无眠。李俊美躺在床上烧得浑身滚烫。婉婉守在她床边给她喂药掖被子，红着眼圈道：“小姐，奴婢不知道那位公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是，事到如今，还是忘了他吧…”
　　忘了他。怎么忘？眼睛闭起来都是往日他们相处的一幕幕。虽然都是她在不停献殷勤，而他连眼皮都很少抬。可她还是觉得甜蜜又幸福。
　　她真是傻到不能再傻。
　　终于捱到了白天，她披着一身殷红嫁衣坐在镜子前，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浑身虚浮无力。从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出嫁是什么样子，成日里嘻嘻哈哈玩玩闹闹；后来是不愿去想自己出嫁的样子，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出嫁之日一刀割来，这嫁衣便是这鱼挣扎着流出的血。自今日起，她变成了黯淡无光的鱼眼珠子。
　　李夫人执一把木梳，细细给她梳理着头发：“从前因着你身子弱，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我和你爹也好，你的哥哥们也好，都处处宠着你纵着你，可这是在家里。如今嫁出去了，便不能再是个任性的小姐了，而是要做一个持家有方，御下有术的主母。这担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你自己要好好掂量。”说着，她便有些哽咽，“娘亲再也帮不到你了。”
　　李俊美亦落下泪来：“孩儿知道。孩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她娘伸手拭干了她的泪：“别哭，可别把妆哭花了。我的九儿这样好看，今天要做最美的新娘。为娘没有别的所求，只求你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终老。”
　　李府外吹吹打打欢声笑语，来往宾客恭贺。这是多大的喜事啊。明明是自己的喜事，自己却高兴不起来，倒是旁人比她开心得多。世事就是这样奇怪。
　　上轿前八哥拦住了马处仁：“不管我的父亲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我都必须郑重地和你说一次，我这妹妹从小便患有肺疾，别看她平日里跋扈张扬，其实日日药不离口。你必得好好照顾她，不叫她操劳，不叫她伤心。不然，她的八个哥哥们绝不会饶你。”
　　马处仁亦认真道：“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她。”
　　八哥的这番叮嘱无端又勾起了她的愁绪，她咬着嘴唇不再停留，直接钻进了轿子。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吵吵嚷嚷的一天，她终于歇下来了。她盖着盖头低着头，能看到龙凤红烛的烛光透过盖头散进来。沉沉凤冠压得她脖子酸痛，她忍不住歪了歪头，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马处仁已经到了，他似乎喝了点酒，带着点酒气，声音里也带着点醉意和喜意：“九儿。”
　　九儿，从今以后连他都可以这么叫她了。
　　眼前的盖头慢慢被掀起，烛光有些刺目，她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着大红喜袍的少年看着她的眼神满满的惊艳与灼热，志得意满：“他们都羡慕我能娶到这样的美人，却偏偏暗搓搓地说些酸话。”一边说一边挨着她坐下来，“九儿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一切，好好照顾你。”
　　她带着泠泠笑意抬头看他，道：“今日起，你我既是夫妻，有些事情妾身必得明白清楚地告知。夫君你先站起来。”
　　马处仁目光似有火在烧，依言乖乖站起来。
　　李俊美拔下一根簪子把玩道：“妾身生平有一个愿望，便是嫁做人妇后可以得到夫君一心一意的对待。以我李家的势力，这一点做到并不难。只是听说夫君你府中早早纳了五个妾室，九儿便有些不开心。”
　　马处仁笑意慢慢敛起，猜疑不定：“你想怎么样？”
　　她冷笑一声：“怎么样？自然是要撵她们走。”
　　马处仁后退几步坐在了桌边，斟了一杯酒：“撵她们走？几个弱女子能去哪儿？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丈夫三妻四妾无可厚非，女子更要遵守三从四德。你既已嫁入我马家，自然该唯我命是从，岂容你放肆。”
　　李俊美不屑地笑笑：“在提亲前你不就该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吗？惟命是从？你在做什么梦？我李家虽不是什么上等人家，但细细论起来绝不怕你马家，我就算把你这几房小老婆统统撵出去，你又能耐我何？”她顿了顿，“你是怎么答应我哥哥的，方才又是怎么跟我说的？好好照顾我，连几个小妾都舍不得又算什么。”
　　马处仁道：“于我而言，你很重要，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是她们，陪伴我良久，亦是我的枕边人，倾心于我，我又岂能负她们？九儿，她们都是性情纯良温厚的女孩儿，对你绝不敢有僭越，我亦不会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更何况，她们几个弱女子，被赶出去又如何存活？”他恳求道，“你究竟怎样才能容的下她们？”
　　李俊美惊讶地拍手大笑：“想不到夫君你竟是个情种，对这些爱妾们情深义重。宁愿得罪妾身，也死都不放手。你若肯放她们，我也绝不亏待，必叫她们下半生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即便我不管，相信夫君你只要有心也可以做到。你只是为自己的风流成性找托词罢了，拿我当三岁孩儿哄吗？”笑了一会儿，她又冷冷道，“你既不肯放手，她们和我，夫君你只能二选一。”
　　马处仁面色阴沉：“怎么说？”
　　李俊美微微一笑：“要么，夫君你一心一意待我，再不见她们，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她们，或者放她们离开，妥当安排。。要么，夫君你去和她们其乐融融，但是我这间屋子，夫君便不能踏进半步。同时我也会好好照应她们，管理好这个家。倘若夫君硬要享齐人之福，只怕那些妹妹们在我手底下日子便不好过了。”她唇角微不可查翘起，“你大概听说过我的劣迹吧。”
　　这个提议对于马处仁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怒得青筋暴起：“你当真以为我怕你？”
　　李俊美摊了摊手：“悉听尊便。咱们可以走着瞧。”
　　马处仁怒气冲冲起身一脚踹开门拂袖离开，她松快地起身吹灭那一对龙凤红烛。
　　实在刺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