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信误》安辞树

5、人似不系舟（一）

　　京兆这块儿按地界，算是北方，又多住胡同、四合院，至于一穷二白的人——再穷也有个安身的地方，便是跟别人家挤挤也成。到了夏天屋里热得慌、又燥，待不住人，挤着住的几户也不好白日出门，晚上搬个马扎拿个蒲扇端个小茶壶，一个院儿里的人瞎扯扯也就过了。

　　只是今儿热闹些，因为西厢那家的姑娘小云，从秋园告假回来照顾她那快临盆的嫂子了。

　　按说一个小妮子在这院儿里算不上什么人物，只是当差在秋园，那在人看来就不是什么寻常妮子。只是碍着男女大防，这姑娘也未出阁，不好跑人屋里头问。到了晚间，西边屋里住的那家当家的才晃晃悠悠现了身。

　　“还真把自家当大爷了”，一缩头缩脑的人声音压低道，“不就是个住西边儿的么。”这人原先多少算个他口中的大爷，这院子原就是他家的，只是世道艰难、他又抽□□，一家子人死的死走的走，剩他一人。按说也能指着家产逍遥一阵，不过抽□□的都逃不过一赌一色，说到底就是吃喝嫖赌抽，家产败光以至于要卖宅子。据说买这宅子的人也没出银子，给了几罐子烟土他就签了契，不过也是据说，真假也没谁知道。

　　住东边儿那家是西边儿那家亲家，小云的嫂子就是这家的姑娘，便哼了一声：“纳大爷，您还住在倒座房呢。”顶着个满清贵姓、日子过得还不如拉黄包车的，整日价瞧不起这家瞧不起那家，院里人厌弃他的多了，这话一出口，窃笑的多了好几个。

　　说话间小云的爹便搬了个椅子，带点藏不住的高贵神气坐下。

　　“亲家，这小云回来，没带什么好东西？”东边儿那家揶揄，往日或是肉或是银子，别家看着多少有些眼热。

　　“这回呀也没什么”，小云的爹嘬了口茶，“就是带了两条鱼，说是给她嫂子补补身子。”

　　住正房的一拍手，一副早知如此的语气道：“早说了秋园那东家是善人，瞧瞧，知道人嫂子要生就给带了好东西，家里有事儿还让告假，这东家没得说！”

　　“哎，您这话说的可真不错”，小云的爹立时觉着自个儿脸面有光，“找个好东家可不就这么着，说是侍候人，可那秋园里能有几个人要伺候？再说，多少人想伺候都伺候不了啊！”

　　住正房的略有深意地笑笑：“说得是——不过，说起来这秋园楚少爷不是回来了么，你家小云......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小云的爹略带点得意：“这两天我还真得让她妈给那死丫头讲讲……”

　　“切，当那高枝儿谁都能攀上？”住倒座房的那位又开腔道，“人里头再怎么腌臜，人那也是名门望族，大门槛儿你踏的进就真当二门槛儿也低了？”

　　“哟！这不是钱掌柜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眼尖的一人忙起身冲着门口哈腰，也忘了嘲讽那位纳大爷。

　　众人一瞧，正是这院子的主家，带着一伙计拎着灯笼郑往这边走，便忙起身给人让座倒茶。

　　钱掌柜走几步坐在小云爹的马扎上，伸手往下虚虚一按，自怀里掏出来一账本递给伙计：“我废话也不多说，往前俩三月的租子今儿可该交了。”

　　“哎，都备好了等您老人家来呢。”小云爹忙从怀里掏出银子递上去，别家也一一上交。

　　钱掌柜瞟了几眼，让伙计把各家账算清楚，把钱一收便起身：“租收齐了，钱某也不叨扰，告辞，各位留步。”

　　众人又忙送钱掌柜出门，方转回继续嚼舌根子。不止一个人白了纳大爷一眼，在他们快来这人就是个臭虫，一年到头不交租子、到处混饭，讨嫌得紧，甚至有人暗地里咒他快死。

　　钱掌柜出门问伙计道：“今年的租子都收完了？”

　　伙计翻了翻账本：“差不离，就两户没交。”

　　钱掌柜点点头：“明儿少爷来查账，你可记得是哪两户。”

　　“明儿查什么，今儿就给我看了岂不省事？”

　　钱掌柜回头，见郑民领着个小厮正往这边走，赶忙迎上去，双手递上账本，趁郑民随手翻阅时小心翼翼问道：“少爷这时候打哪儿来啊？”

　　郑民瞟了他一眼：“与你何干。”

　　“是是是”，钱掌柜略有些尴尬，忙岔开话，“这儿太暗，瞧多了伤眼。要不我把账本儿给您送到府上，明儿让伙计去取。”

　　“麻烦。”郑民把账本往钱掌柜怀里一丢，也不说成不成，便转身走了。

　　钱掌柜也不知是送是不送，正站在原地没动，为难得不行。这东家少爷就是这么个德性，说话也说一半留一半，谁能懂是怎么个意思。

　　郑民后头那小厮见钱掌柜没跟上，便把手伸在背后勾了勾，钱掌柜见状赶忙让伙计捧着账本追了上去。

　　郑民听到脚步声也懒得回头，都是群蠢货——自家柜上的人蠢，那破院子里的人更蠢。原本在附近遛食，听到什么秋园丫头就多停了一会儿，谁成想竟听到这些东西，倒胃口。郑民转了转扳指，停下脚步问了句：“我让孙掌柜切的镯子，他说什么时候能好？”

　　小厮上前两步：“回少爷，说是三五天，也该好了。”

　　郑民迈开步子：“你明儿赶早去一趟，好了就包起来带回去，没好就催催。”

　　小厮点点头：“是，少爷。”

　　“告诉他玉佩倒不必着急，过两日待我去了再说。”

　　“是。”

　　“还有，盒子拿之前装那块料的那个。那外头裹的蜡染布我们这儿还见不着。”

　　“是。”

　　郑民见这小厮今儿话这么少，诧异道：“哟，你今儿葫芦嘴被锯了？”

　　那小厮笑笑：“那倒没有。”

　　“那你如何这么乖，也不同往日碎嘴打听了？”

　　那小厮促狭一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少爷您看上人楚公子了呗。我都知道了还打听什么。”

　　郑民给那小厮后脑来了一下，笑骂：“就你丫长脑子。”

　　“那是。也不看看我金宝是谁。”小厮略带得意。

　　郑民瞥了金宝一眼，也亏得这小子机灵，否则自己得多操多少心，便随手掏了两块碎银子，估摸着有个一二两抛给金宝。

　　金宝笑逐颜开，忙接住揣起来：“哎哟，多谢少爷您。”

　　“这钱可不是赏你的”，郑民道，“给你娘去抓两副药，别再给拿去赌了。”

　　“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