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的遥》河声

38、父子

　　蒋梦茹的葬礼，来的都是生前挚友和走得最近的亲戚，她不喜欢人多。入殓师给她精细地化了妆，她躺在灵堂中央，穿着最喜欢的那身湖蓝镶暗纹旗袍，仿佛只是睡着了。那妆容甚至精细到腮红，使她的脸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健康气色。
　　慕凌川一身黑西装，默然立在母亲遗体前。方姨站在他身后，早已哭得哽咽。小非非还不太懂事，扑上去就要叫，“奶奶！”楚遥把他结结实实拉回来，按住他小小的肩膀，低声告诫：“非非别闹。奶奶不会醒了，明白吗？”
　　哀乐声里，司仪开始朗读蒋梦茹生平。原来人的一生，数十年的煎熬与欢欣，都可以压缩在这么短的一页纸上。楚遥望着她的遗像，她浅浅含笑，仪态优雅端庄。美人即便老去也还是美的，五官浓丽，气质出众。楚遥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将来自己会用哪张照片呢？
　　所有人都身着黑衣，黑压压的一片，映着刺目的白色花圈，气氛沉重得令人透不过气。灵堂口忽然小小地骚动起来——慕远山来了。
　　他终于来了，然而已经太晚了。
　　慕凌川并未回头，好像来的只是个陌生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悄然捏紧，语气不能更冷漠：“谁让他进来的？”
　　守在灵堂角落的保镖面露难色，一时并未有人敢答话。慕远山沉痛道：“我知道你埋怨我，但我也很难做。这段日子我一直陪中央考察定向扶贫，我……”岂能说回来就回来。所有人都看着，领导嘴上理解，回头还不定有什么影响。还有半年多就换届了，□□在地方上已经是做到顶了，要是进不了京，他就要退下来了。仕途走向巅峰，对家人也百利无一害不是吗？
　　多漂亮的抱歉话，慕凌川都没有兴趣再听了。时至今日，说什么都太迟了。他看都不看父亲一眼，对保镖冷声催促：“还不赶出去？”
　　司仪见过的场面多了，无动于衷地继续朗读生平。小非非突然挣脱开楚遥，颠颠跑了过去，“爷爷！”
　　“哎！”慕远山的神情不由软化，慈爱地伸手就要抱，小非非却在经过父亲身边时被他一把拉住了。“爸爸？怎么啦？”慕凌川垂眼，摸了摸小非非的头，一言不发。
　　气氛很尴尬。保镖已经走上前，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不住，慕书记。”
　　“慕凌川！”慕远山恼羞成怒，颤巍巍抬手指着他，那指尖都是抖的，“她是你妈，更是我老婆！你凭什么赶我！”
　　司仪咳了一声，勉力镇定地读了下去。灵堂前默哀的人们各怀心思，悄悄打量着最前排的那对父子。慕凌川保持沉默，下颚线条绷得很紧，忽然大步迈了出去。
　　——他竟把慕远山派人刚摆上的花圈全都扔出了门外！
　　所有人惶惶不安的目光里，慕凌川毫不拖沓地穿过人群，回到母亲灵柩前，依旧站得笔挺。方姨哭着扑上去抓他的衣袖，“凌川啊，算了吧，让你爸最后送一程，想必，想必梦茹姐也愿意——”慕凌川把她的手拂下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妈已经死了！这里我说了算，而—我—不—愿—意。”
　　方姨泪流满面，还要再劝，慕远山沉声说：“算了，别管他！我这就走！”他最后望一眼灵柩，眼眶已经泛红。从前别人都说，儿子长得像她，性格像自己。直到今日，发妻的葬礼，他才真正领教了这句话是多么可笑的准确。
　　蒋梦茹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世界如何，再也打扰不了她半分。
　　慕远山跌跌撞撞地走出灵堂。迈下台阶的那一秒，他仿佛听到少女梦茹娇俏的笑声，“书呆子，你的眼镜有没有鞋底厚呀？”
　　他扶住门，呆立了一会，终究不忍再看那冷冰的灵木一眼。眼泪已夺眶而出。

　　一直候在外面的于霜霜过来扶他，慕远山神情黯然，摆摆手不要她扶。“小于啊，你说真的是我错了吗？”
　　于霜霜大着胆子将掌心覆在他手上，宽慰道：“您没错，慕先生也没错，你们只是都不能理解对方的立场。”柔软温热的触感猝不及防传来，慕远山浑身一震，抬目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
　　……
　　—————————————————————————
　　历过两场生死，楚遥和慕凌川的关系似乎前所未有的默契与坚固，就像曾经的楚遥和陆淮。别人都说，慕董和他太太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有时候，不相干人士的评价真的挺有意思。
　　在盛世工作了三年多，努力避嫌那么久，楚遥决定公开自己和慕凌川的关系。那天是周五，部门晚上聚餐，楚遥刻意多喝了几杯。整个部门没几个女员工，又数她喝得多。因而散场的时候，同事们说陪她等一会，她老公来了他们再走。
　　结果从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他们大老板，所有人都傻眼了。他看到他们没走，略微意外后，大方承认了：“多谢你们照顾我太太。”
　　原来不苟言笑的慕董私下里脾气这么好，还会有这么温柔的眼神。楚遥许是有点醉了，他来了也没给个好脸色看，说话也冲得很。结果慕董是一点气都不生，那架势跟哄小女儿也差不多了。
　　众人想起楚遥曾经无意间承认过，她已婚快七年了。可她今年才二十八，慕董怎么也该比她大上个九岁十岁的。当年背后是什么浪漫的故事，大老板和女学生，真是引人遐思。

　　葬礼后三个月。
　　于霜霜在电话里说：“我知道慕远山受贿洗钱的渠道了。”
　　“我要证据。”
　　于霜霜语气怪怪的，“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有这么大进展？”
　　楚遥不吭声了。于霜霜冷笑，“我跟慕远山睡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楚遥还是一直沉默，久到让于霜霜几乎以为断线了。她呵一声，“你那么多次暗示我要取得他的信任，不就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楚遥终于说。
　　于霜霜低低地叹口气，语调放软了，“行了，我自愿的。”
　　“——谢谢。”
　　这种事情，谈什么谢。谢谢怎么够？于霜霜道，“我可以给你证据，但我有条件。”
　　“请讲。”
　　她想象着电话那端楚遥的样子，现在是工作时间，她一定穿着贴身的西装窄裙，裙子底下是雪白修长的双腿……于霜霜有些口干舌燥。她很坦然地说：“跟我睡，我就把东西给你。”
　　楚遥居然笑了，清脆悦耳的一声，好像早就看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于霜霜忐忑地等待着，直到她说：“好。”
　　“我请一天假，后天去S市找你，你出来到酒店住一晚。”
　　楚遥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过夜不行，我瞒不过慕凌川。”
　　每当她满心雀跃的时候，她就非要提醒她自己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于霜霜闭了闭眼，按捺住性子：“那就跟他说你和朋友约吃饭，晚上出来三个小时总可以吧？”
　　“也不行的，他——”
　　于霜霜讥笑，打断楚遥，“现在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她静默了。隔了几秒，用一种官方约见客户的口吻安排说：“中午吧，午休时间我从公司去找你，你看好吗？”
　　……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于霜霜一轱辘爬起来，跳下床去开门。楚遥站在门外，黑衬衫白套裙，线条令人血脉偾张。她美丽勾人的眼睛瞥了瞥她，“我能进去吗？”
　　于霜霜默默侧过身，让她进了房门。她微泛着栗色的长发垂在肩后，如缎似锦。
　　……
　　楚遥的身体很僵硬，大概是不适应和女人如此。她身上的痕迹，属于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才是名正言顺的，在漫长的夜里，光明正大地拥有她。于霜霜愣了一下，慢慢撑起身。
　　“这是前天？昨天？”她用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吻痕。楚遥不回答。她又问：“除了慕凌川，你有没有跟其他人……？”
　　“与你无关。”
　　“好，”于霜霜不怒反笑，眼神阴沉。“那问个跟我有关的吧，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别人，别的男人，你也会答应上床？”
　　楚遥抬起手，随意理了理被弄乱的长发。她无所谓地笑笑，“会啊，你以为我是什么贞洁烈女？”
　　不……原本她还以为，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原来不过是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棋子罢了，换成谁都一样。于霜霜神情有几秒的黯淡。她翻身下床，打开一个小箱子，冷冷地对她笑了笑，“本来我还想对你客气一点，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
　　楚遥穿衣服下床，利落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于霜霜撑腮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想起第一次遇到她，自己也是这样偷偷看她很久。她向她走过来递上纸巾的时候，她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天等在灵堂外面，远望遗像，她第一次晓得慕太太的模样。不及她美貌，可五官确有三分相似。终于明白哪有什么命中注定，只有居心叵测。可如果不是遇到姐姐，自己如何能读完大学，又去英国修了双学位？人生的得失太难分清了。
　　“别照了，”于霜霜说，“已经很好看了。”
　　楚遥没回头，对着镜子仔细系好领口。“看你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语气倒是平平淡淡的，但她这举动就已经让人很不爽，昭示着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于霜霜沉默一会，披上浴袍下床。“我把东西给你。”
　　“这里面有慕远山和邱秘书的对话，里面提到他有笔一千万的款还在邱秘书亲戚名下，没转到海外。”于霜霜从手提包的暗袋里掏出一只录音笔，轻放在桌上。“还有这张纸，上面是那家茶庄的地址和名字。”
　　“你之前说用于洗钱的茶庄？”
　　“对，茶庄老板是慕远山多年司机的嫂子，够隐蔽吧？给慕远山送钱的人，都会通过在茶庄消费，把见不得光的钱变得正大光明。”于霜霜对于这些，并没有什么格外的正义感。姐姐需要，她就去搜集了，就这样而已。
　　楚遥把两样东西妥善收好。又问：“他的海外资产都在谁名下代持？”
　　“这我真不知道。”于霜霜摇摇头，“他对我的戒心，还没放松到无话不说。”
　　楚遥对她笑了笑，“没关系，辛苦你了。我很感激你。”
　　慕远山保养得再好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跟一个比自己爸爸还大的老男人在床上翻滚，真叫人恶心。于霜霜听到这句，却觉得一切都值了。她忍不住问：“我还是想知道，慕远山究竟哪对不起你了？”
　　“他没有对不起我。”
　　“那就是他儿子对不起你了？你准备怎么对付慕凌川？”
　　楚遥补口红的动作停顿了一秒。她把膏体旋回去，啪地合上盖子。“我先回公司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于霜霜知道，姐姐不喜欢女人。可都做到这地步了，本以为她会愿意多跟自己分担一些秘密……罢了。她痴痴地盯着她，她已经去拉门把手了。
　　那股好闻的淡淡的香味，那双美丽的眼睛，温柔的目光，终究都不属于自己。
　　她忽然扬声：“你想清楚，你把这些东西交出去，你跟慕凌川就完了！”
　　楚遥并未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倒数第二章，之后有一个男主番外，再接着是两版结局。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求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