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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凋零 ...

  •   位于S市半郊的阳山,由香港地产公司设计建造的顶级豪宅群近日终于竣工。一平米十三万的价格,使它成为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分析文章也乐此不疲地预测销量。果然开盘第一日就传出爆料,某低调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豪掷七千万,全款认购了一套。开发商保护买家隐私,不肯说是谁,但却“无意间”告诉媒体,这房子是富商送给爱妻的生日礼物,房产证上都没写自己名字。众人哗然——看看别人的生日礼物!开发商这么一番聪明的自我炒作,效果极佳,阳山豪宅的名声传遍网络,广告费都省下了。
      夏日午后,传说的主角在看房子。女经纪殷切地介绍:“二楼的拱形天幕客厅,是我们参考了香港浅水湾豪宅的设计,建议您到时候装修,用玻璃封顶,夜里坐在沙发上,仰头就能看见星星,特别美——”
      楚遥全程就没怎么讲过话,静静地听着。也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表情,跟满脸堆笑兴致高涨的女经纪对比鲜明,好像她们身份互调了。也许是觉得一直沉默不太礼貌,她听到这里,客气地应了句:“是很美。”
      “是吧,我真希望自己也买得起这套房子,哈哈。”
      楚遥问:“我能把这套房子过户给别人吗,有没有限制交易期?”
      女经纪惊讶地挑眉。“呃……没有,只不过新房两年内过户,要交一大笔房产税。”她脑子有病吧?
      天气热,为了看房方便,楚遥今天穿的是白t恤牛仔短裤,青春逼人的打扮。房子还是毛坯的,没有空调,室内热得好比桑拿房,她索性把长发扎起高马尾。这一身真像个学生,说是大一大二都没问题,又美又纯。女经纪偷偷打量她,她到底多大了?命真好啊,慕董宠她宠得什么似的。
      楚遥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听了几句,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我这就过去。”
      女经纪忙说:“您慢走,下次再来打我电话。”她点头,都没顾得上回话,匆匆跑了出去。
      ———————————————————————————————
      消毒水的味道很重。蒋梦茹脸色蜡黄,浑浊的眼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中午的时候,厨子朱师傅敲书房门,喊太太吃午饭,半晌没人应,推门进去,看到她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妈妈,”慕凌川伏在床边,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抚慰道:“手术结束了,医生说你会好的。你吓死我啦。”
      三度突发脑溢血,间隔一次比一次短,情形一次比一次严重。蒋梦茹张了张嘴,想说话,空荡荡的喉咙里只是发出刺啦刺啦的痰响。她越急就越吐不出一个字,长指甲虚软无力地扯着床单。慕凌川连忙说:“医生说,你的语言功能可能会受到短暂影响,不是大事,你好好休息。”
      不,不是这么简单——蒋梦茹想告诉儿子,妈妈好疼好疼啊。
      “我给遥遥打电话了,她一会就带非非过来。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蒋梦茹的手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努力向上翘,本想微笑,却露出一个有些可怖的表情。上次还说呢,要看着小非非上大学的。她不能死的。
      远山呢,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神智开始涣散。脑袋里充血充得厉害,耳中一片嗡鸣,头快炸了。原来人之将死,真的会在脑海里播放这一生。这一生,有几时真正快乐过。
      ——那一年,文工团最美的领舞,十八岁的蒋梦茹。第一次见到慕远山,他瘦高瘦高的,很朴素的蓝色工装衬衫,戴着个书呆子式的大镜框,羞涩地盯着地面:“小蒋同志,我觉得,觉得你刚才跳得特别好。”
      蒋梦茹吃力地微微扭过头,目光直直盯着病房门。慕凌川已明白过来,握紧她的手,道:“我打过我爸电话了,他……说他马上就赶过来,很快的,你别急。”
      不。她憋足了力气,才冲破阻碍,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音:“灯……”
      “什么?”慕凌川俯身凑近些。“芝加哥,”她结结巴巴地说,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在他掌心比划着,画出一条长杠。“好看,灯,楼顶……”说完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这几个词,耗尽了全身气力。
      第一次出国,独自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典礼前夜,他带她登上103层威利斯塔观景台,晚风温柔,芝加哥全城灯火如醉,高楼摩天。晚餐时喝了点酒,胃里暖暖的,很舒服。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夜景,那是她一生中最怀念的日子。
      已经……是十几年前了啊。
      慕凌川听懂了,心下一阵酸涩,认真许诺:“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再去一次芝加哥,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好不好?”
      蒋梦茹没有回答。疼痛让她无法再开口。她的眼神再次痴痴地看向房门,那里,仍然空无一人。
      心电图骤然滴滴尖叫起来。慕凌川惊起大喊,“医生!”一边用力按下床头叫人铃。蒋梦茹的手指微弱地动了动,想去拉儿子的手。他已经走到门边去了,太远了。
      一生含恨,死当何如。
      心电图逐渐坠成一道地平线。医生奔忙的脚步越来越近,慕凌川回到病床边,茫然地站了一会,然后把她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他喃喃地唤了一声:“妈妈。”
      ……
      阳山本就在半郊,楚遥几乎横跨整个S市回到家,再带着小非非匆匆赶到医院,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走廊静悄悄的,死白的画面,只有慕凌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除了自己和非非的脚步声,周遭世界仿佛被浸入寂静岭。
      她问,“怎么了,手术还没结束吗?”
      他身旁病房门半开着,楚遥走到跟前才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小非非探头探脑,“奶奶呢?”
      她愣了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慕太太是个好人,她从未亏待过她,亦从未亏待过任何人。喉头发堵,还不知要说什么,慕凌川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摆。她低下头,看到他仰脸凝视自己,一句话都没说,黑漆漆的眼里盛满了哀恸,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楚遥深深叹气,以指缓缓描摹他的眉目。这么热的暑天,他的身体是凉的。“凌川。”
      他沉默着,紧紧环抱住她的腰。他坐,她站,他把脸埋在她怀中,没有人能看到他是何神情。

      炎夏,烈阳几乎能烤干万物,躲在树荫里的蝉声都病弱无力,了无生趣。灰白色的日子里,楚遥陪慕凌川忙里忙外,处理蒋梦茹的身后事。她还没有看到他哭过,也许已为人父,即便失去自己的母亲,也要咬牙坚强下去。
      慕远山仍然没有出现。她不敢问,他也不提,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回到军区大院那座老宅,整理蒋梦茹的遗物。她喜欢读些诗词元曲,漫长的时光里,她一定时时阅诵,聊慰寂寞。所以满满一架子的书,竟是一点灰都不染。慕凌川和楚遥一本本一页页地翻,有她笔记的留在原处,没有的捆起来,另外收好。
      楚遥翻开一本《长生殿》的时候,里面掉出来个小东西。他看到了,俯身去捡——是张老照片,早已泛黄得厉害。照片里是风华正茂的蒋梦茹,穿一身80年代最流行的小洋装,牵着刚刚会走路的儿子。背景是老宅门前的香樟树,她眉眼温柔,慈爱地看向孩子。那时候,这棵树才将将比人高。照片右下角还印着日期,1981-07-16。
      回忆如潮水,跨越三十多年的光阴,汹涌席卷而来。慕凌川僵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楚遥看见他的眼泪落在地板上,很脆很轻的啪嗒一声。
      繁星点点的夜里,他带她沿梯子爬上老宅的屋顶。她踏上最后一步的时候,险些滑倒,他眼疾手快扶住她腰,一把拉了上去。
      晚风清凉。他说:“以前黄昏放学,我喜欢坐在屋顶看书。闻到香味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晚饭好了,自己爬下去。有时候忘了时间,她就会亲自上来找我。她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好,手脚灵活。后来,渐渐就爬不动了,在一楼仰着头喊我。中学开始住校,我也没有再上来过。”
      楚遥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母亲终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至少,你已经陪她走过了半生。”她主动把手放在他膝上,“我很羡慕你。”
      慕凌川没有说话,只是覆住她掌心,十指相扣。良久沉默后,他说:“你发誓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冷白的月光里,她轻声答应了:“我发誓。”
      他转过头,目光紧锁着她。“如果有下辈子,你一定要记得我。”
      “……好。”
      他们都没有再开口,静谧的夜,只有浅浅的呼吸声。这栋老宅,这棵香樟树。一眨眼,就是一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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