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台散》淑尤隰

5、潭州

　　蓬莱山霁子峰上，烟岚云岫，霞雾融融。
　　林迟在峰顶，南宫绥的一间副卧里十分愉快地住了一宿，早早起来，爬上屋脊，静待日出。

　　南宫绥提议自览雾亭出发的原因大概是亭处山阴，有标志性，人迹罕至，可以随意召唤日行千里的异兽。比如巨虎驺吾，若是在山顶召唤，必定会引来来人。
　　而寝室又距亭子很近，所以林迟打算等南宫绥一同出发。

　　天将亮未亮，只是施舍了微微晨光于水天相接处。
　　林迟将双手抱在脑后，躺了下来，回忆起以前的事。

　　初次见到南宫门主的时候，林迟四岁，门主二十三岁。林迟自记事起就长在村里，初次见到面前这位萧萧肃肃的年轻侠士时，也是这般的朝霞，映在青年人白色的轻衫、长笔和青丝上。林迟觉得那像殷红的斑斑血迹，惊恐着逃去陆家，同陆佳躲在米缸里，怎么也不肯出去。
　　青年一步顶林迟三四步，毫不费力地追了上来。抽出林迟父亲交与他的镂雕家徽银扇，道，林父林珏已逝，请陆子恺劝林迟随归蓬莱。
　　然而陆子恺苦口婆心劝了大半天，林迟依旧把自己埋在白/粉粉的米堆里，不为所动。
　　青年有些憔悴的神情变得更加冰冷，三两步上前，掀开盖子，揪着林迟的襟领，硬是将他从米堆里提溜出来，扔到异兽背上，在村民的目送下扬长而去。
　　当然，林迟添加了许多个人的感情色彩于其中。

　　毕竟当时的林迟，只觉得南宫门主望之俨然，近之……更为俨然。

　　千里迢迢来到蓬莱山上，林迟也算开了开眼界。
　　见如此奇观，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仙人住的地方吗？”
　　南宫道：“你好好做个人吧。”
　　“那为什么山上这么多仙气？”
　　“临海，有雾。”
　　“那些小孩为什么长尾巴？”
　　“是灵猴。别碰它们，你打不过。”
　　“哦……那在山上谁陪我玩啊?”
　　门主不答，拎着林迟向着山阴一座小峰上走去。

　　峰虽不高，温静凛冽，冷雾刺骨。林迟不禁寒战了一下。
　　面前是一座尚未建好的寝宅，一半已经完工，漆朱盖青，是正寝主卧。

　　“芷翕，出来。”门主唤道。
　　门锁轻响一声，一名与林迟年纪相仿的孩童推门而出。不扎角辫，披散着齐肩短发，衣袖上点点墨迹。
　　一见到门主，欣然应道：“爹。”
　　？？？？？
　　林迟仿佛听到了自己世界观破碎的声音
　　这样的人也可以有小孩的吗！
　　门主没有理睬他惊诧的神情，揪起林迟的衣领，扔进了屋内。
　　“这是我儿子，只比你大一年，应该聊得来。门内建筑尚未修好，先让他照顾照顾你吧。”说罢，仿佛甩脱千金包袱一样轻松地疾步离去了。

　　见门主似乎把自己当作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林迟尴尬地扭过头，双臂抱膝，面对红墙蹲了下来。
　　“我叫南宫绥，芷翕是我娘给起的字，怎么叫都可以。”男孩轻轻拍了拍林迟的肩膀，“你暂且和我一起住吧。”

　　回忆到这里，林迟不禁挺身双手抱头，满脸通红，险些掉下屋顶。
　　“当时为什么不珍惜一下和绥师兄同住的日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闻大门吱呀一声，一人步出。
　　“师兄你醒啦！”
　　南宫绥拢了拢长发，用从衣物上扯的红丝随意地扎了一个低辫，应了一声。
　　“那走吧？”
　　“嗯。”

　　二人御轻功疾步，到达览雾亭。
　　南宫绥右手持长笔，点水为墨，左手扶揽红袖。挥笔在一旁奇石上画了几道符，口中轻唤驺吾之名，后退数步。
　　只见青石金光镀面，异兽怒吼破石而出。驺吾型似猛虎，面有斑纹，尾赛身长，又有巨翼自背部长出，显得更为骇人。
　　但异兽一见二人随即乖若家猫，用半人高的脑袋蹭了蹭南宫绥的手，讨好起来。南宫绥抽手摸摸驺吾的头。
　　林迟待二人在驺吾背上坐稳，便命令道：“去湘南，潭州临碣。”
　　十二年前，驺吾也曾去过临碣，去接林迟。因此明晰道路。听罢，甩尾展翅，拂尘入云。
　　山海异兽驺吾，日行千里。二人破晓出发，暮至潭州。

　　“多谢。返程时还要麻烦你。请不要告诉爹我们出山了。”南宫绥道。驺吾应声化作缕缕金丝，收入笔中。
　　林迟在一旁刻着“临碣”二字的怪石上盘坐着，目帘低垂。
　　绥遂问道：“林迟？我没有来过潭州，你们村落在哪里？”
　　林迟抬眼，轻道：“就在这里。”
　　然而放眼望去，贫山瘠土，林木稀疏。临碣四面环山，中间低，四周高，山体互相遮掩着，鲜有阡陌。
　　绥不禁抿唇，望向林迟。
　　林迟内心五味杂陈，不知如何面对死气沉沉的故乡。一番挣扎后，决定去找陆佳问个明白。
　　纵身跳下怪石，道：“走，绥师兄，我们先去找陆佳。”
　　二人向低处行数百步，树木渐渐增多，生气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死寂一片，有了人声。
　　林迟大喜，疾步穿过阴翳，任凭枝叶拍打脸颊也不管不顾。
　　豁然开朗。
　　一老人回首疑惑道：“外来人？”
　　林迟一惊，道：“我是林迟啊，簿爷。我小时候总是跟您家簿明一起去山上看人打柴您忘了吗！”
　　几乎热泪盈眶。
　　“林迟……阿珏家的伢仔啊……十来年了，怎记得回来看看了？”
　　“我听闻临碣为恶人所屠，是否有此事？！”
　　被称作簿爷的老头有些迟疑，支支吾吾地否定。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是我师妹，那年来接我的门主的女儿。现在看来，她是为了骗我来找陆佳编的幌子，看我回去不收拾她！”林迟气道。
　　南宫绥在一旁端详着老人，只觉有种说不出的诡谲之感。
　　老人伸手指向林间渗夕之地，道：“往那边走走吧，陆家三少爷在村中央的红房子里。”
　　谢过老人，二人向村中心走去。林迟一路遇见许多熟人，拉拉扯扯，和这个阿姨唠嗑和那个阿嬷叙旧，走了半天才到陆家。

　　叩门。
　　开门的是位墨发紫衣的青年。
　　不是陆佳。
　　“你好，我叫林迟，陆佳住这里吗？”
　　“林迟？哦哦我听陆佳说起过你……我叫谢离。来进屋聊！”
　　说罢来引林迟，但看到林迟身后的南宫绥，登时瞪大了眼睛，道：“师父？”
　　“什么。”南宫绥疑惑道。
　　谢离扶了扶额头：“这位是？”
　　“我师兄南宫绥。”
　　“南宫……”谢离端详了南宫绥片刻，笑道，“你长得很像我师父，很亲切。”
　　南宫绥行礼。
　　“陆佳现在在屋内做工，我带你们找他去。”

　　陆家大院空旷而静谧，红顶黄漆。依稀能听到木屑飘落之声。
　　正中央的屋子，门大开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中传来。
　　谢离推门：“曲阑，林迟回来了！”
　　“林迟？”陆佳闻声抬头。林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若不是这张脸依稀能辨出是儿时玩伴，林迟保准会认为这是一具活死人的身躯。
　　陆佳疏懒地披散着长发，单衣衣襟大开着，眼底由于长期昼夜做工而泛起殷红血色，脸色苍白如纸。南宫绥虽也常披发，不过十分整洁，看得出是不愿为其所束缚。而陆佳不束发，只能是两个字———忙、懒。
　　“陆、陆佳，好久不见。”
　　“你来干什么，这人是谁？”面对林迟惊诧的神色，陆佳似乎有些不快。而后又继续低头做工。
　　“这是我师兄南宫绥。”其实未来是你弟媳的，林迟暗笑，“他妹妹，我师妹求你帮忙做支笔，梨木紫毫，笔尾莲花。你看……”
　　“没空。”
　　“别呀三少爷，老朋友回来看你你就这态度吗。念在旧情面就帮个忙嘛，又不是不给付钱。”
　　“没时间跟你废话，滚回蓬莱吧。谢离，送客。”
　　谢离一愣，忙劝陆佳。不料陆佳一盆木屑泼来。说时迟那时快，谢离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挥出，几道白光闪过，三人未沾上一点碎屑。
　　南宫绥被其挡在身后，但也及时抽出了佩剑。剑法尽收眼底。惊道：“化雨剑法？”
　　谢离也有些诧异，嗯了一声。
　　没等谢离解释或询问，陆佳又吼道：“都给我滚。”

　　门外。
　　林迟：“他这几年受什么刺激了……”
　　谢离扶额：“说来话长。不过我认为错不在你。”
　　林迟疑惑：“我走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这、陆佳不让我说……啊啊那个，南宫……你也知道化雨剑法？莫不是……”
　　林迟见他要和师兄讲话，便乖乖闭嘴。
　　南宫绥：“我娘乃琅琊上官氏，化雨剑法第二十三代传人。”
　　谢离：“我师父是湘城人，名为上官燧火，一袭红衣，佩剑名曰其燃。我七岁时随她学剑，十七岁时出师。乃化雨剑第二十四代。”
　　南宫绥忙道：“湘城？我娘名曰燧火，这点不错，可……她在沉冥出生后，也就是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我降生二十四载，十七年前在湘城从师。”
　　“十七年前……是我出生那年。这……显然不合常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在两处出现。”
　　“她常不知所踪……你可知道玄武晷？”谢离问。
　　“不知。那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