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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帝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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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的桃花落了一地,翠叶新枝里只留下些许摇摇欲坠的残红。
赵务润特意打开妆奁,描眉画唇,仔细保存的绯色旧衣束在身上,恍惚之间,似乎有几分往日年少鲜妍的影子。
他低头一点点抚平衣上的褶皱,这件衣裳,是他从赵府带进来的,他的父亲为他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旧衣故人,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也该结束了。
京都的酒楼茶肆里散布着当今皇帝暴虐昏聩、冤杀贤臣、沉湎声色、奢侈无度的流言,志在成为盛世明君的帝王却在最后成了人人厌恶的暴虐失道之君——这是他送给慕隆瑾的最后一份生辰之礼,也是对她当年间接逼死父亲的报复。
傅纭临死还要被人羞辱,慕隆瑾重病时恶名傍身;
傅纭被赵家一脚踢开贬夫为侍,薛辰至死都没有拥有皇后的头衔;
他与杜维仪生离,薛辰便与慕隆瑾死别。
公平的很。
烛光落在铜镜上,赵务润常年温良的眸子冷如风雪,寒冷在晚春的夜里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的血早在得知赵家逼他入宫后依然把父亲的遗体扔到了乱葬岗的时候就全都冷了。
不管是狼心狗肺的赵家,还是无情无义的慕隆瑾,他活着的意义就是让她们都不能好好活着!
衰老的花瓣轻轻一吹就落在了地上,赵务润接住一瓣绯色的桃花,冷淡的眼里划过一丝温柔眷恋,却被门外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尽数打乱。
他的目光追着那片花瓣却看到了明黄龙袍的帝王。
唇边勾起一个冷冷的笑:“我送的这个礼你还满意吗?”
他讨厌臣侍的称呼,更厌恶冷酷无情的皇帝。
天佑帝得知赵家四处散播流言时就猜到了是他指使,所有的伪装都在此刻撕下,勉强维持的风平浪静也注定要在今夜打破:“赵氏勾结朝臣散布谣言,废除妃位贬为庶人,给朕拿下!”
赵务润嘴角的笑意更盛:“若只为了处置我,你何必亲自来一趟。”
他丝毫没有因为周围士兵的靠近而惊慌,只是再次冷笑着吐出讥讽的话来:“你不过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安慰,证明薛辰不是因你而死。”
慕隆瑾周身气氛冷厉如刀:“是你利用柳华衣和姚琼给他设下了陷阱!”
她本来只是猜测,后来为慕婉和杜宇赐婚的试探让她渐渐明白了他的怨恨所为何来,也猜出了当年薛辰之所以会带着匕首去紫宸殿便是因为他的刻意构陷!
赵务润的眼里终于有了些情绪:“我告诉你,害死薛辰的不是我和柳华衣,是你!”
“是你既给了他让人嫉妒的荣宠,又给了别人害他的机会,要不是你,我哪里有机会对他下手?”
“你现在说爱他,当初却任由傅茗羽害死他的孩子,和别的男人生了一大堆孩子,甚至连薛伯玉都是你自己让姚琼扯进谋反案的!”
“薛辰以命换命求你放过薛伯玉,你反而把她打入死牢;他危在旦夕你却还是忙着诛杀士族——你暴虐无道活该孤老至死!”
“慕隆瑾,你不配说爱他!”
尖利的疼痛突然在头部爆出,绯色衣衫下的身体抽搐个不停,赵务润眼前一阵阵发白,肺里的空气像被人强硬挤压出去,窒息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压来。
桃花的微弱香味在痛苦里极为显著,他伏在地上,拼命抓着凋落的绯色花瓣,渐渐僵硬的身体却怎么也抓不紧一片。
“陛下,他服毒了!”
薛辰死时无痛无觉,他便用彻骨的痛偿还他当年的照顾,以命抵命,两不相欠。
慕隆瑾冷眼看着因为痛苦扭曲妆容精致的脸,不顾一切地试图抓住手底的一片桃花花瓣的赵务润:“他死后扔去乱葬岗。”
为政以德——如果她当初的冷酷导致了他今日的仇恨疯狂,她便再用一次残暴成全他的遗愿。
今生德政已无路,能成全的便都成全了吧。
乱葬岗阴风阵阵腐臭连天,从京都杜府后门驶出的一辆马车在夜色里悄悄出了城。
“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吧。”
步履蹒跚的老者接过车夫手里的灯:“不用了。”
旧时的衣衫在茫茫夜色里踽踽独行,那个女人走一段都要停下来歇一会儿,星光稀疏的黑色穹顶之下,她孤身提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灯,走过遍地的白骨腐肉,缓缓将指甲里嵌着桃花碎片的人抱进怀里。
一如当年孤身一人从乱葬岗背回他的父亲。
她的动作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拥抱着历时半生的梦,滚烫的泪落在那人早日僵硬冰冷的脸上,又被她无限轻柔爱怜地抚去。
她坐在阴风怒号的死人堆里,皱纹爬满了脸,年迈喑哑的嗓音像风吹过桃花树的温柔:“宛宛,我来了。”
当年桃花树下初相遇,到如今已经不记得多少年了,不管过了多久、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当年捧着一盒桃花酥朝她嫣然而笑的少年。
马车声辘辘,她抱着他,嘴里嚼着一块早已干冷的桃花酥。
天佑二十七年冬,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延英殿高高的屋檐上落了厚厚的雪,来不及清理的冰棱利箭一般悬在华美的瓦檐上。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凄厉的雪风在殿外呼号,药味弥漫的殿宇寂静无声。
慕隆瑾独自躺在偌大的床上。
谢旭难产一尸两命,皇帝下旨令晋王入观修行、无诏不得入宫,五年过去,她再也没有见过慕修一面,唯恐将她周身的亡魂冤孽再牵连到她的身上。
她终究给慕楚瑜和崔丹泽赐了婚,只是直到她们离开京都回到崔丹泽的故乡,慕楚瑜始终没有再去看过她一次。
慕允祺生下的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一辈子都要泡在药里,她的弟弟也终究怨她至深。
就连伴她良久的青鸾也在她前面走了。
赵务润利用赵家人脉四处散播天佑帝冤杀忠良、暴虐冷酷、沉湎声色、奢侈无道的恶言,她追求一生的圣明天子也在史家文笔和百姓言谈里彻底换了样子。
无情、多病、恶名……从失去薛辰的天佑五年起,她就连一切都渐渐失去了。
她的劫,是一情字,一个人!
病痛沿着血液流遍全身,再是灵丹妙药也无能为力。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漫天的雪如同当年替宜安长公主送葬的长长队伍——所有人都以为她背弃了他,又有谁知道那里面载着的是身着皇后袍服、携着皇后印玺的薛辰呢?
她爱他,却错过了他!
赵务润说的没错,她既给了他令人嫉妒招惹是非的宠爱,却又冷冰冰始终不肯封他为后让人以为有机会取而代之,身负人人眼红的荣耀却没有自保的力量——她那朦胧未明的爱终于害死了他!
满室凄凉。
她握紧了手里的玉佩,那是她当年从
阿辰……慕隆瑾努力朝窗外看去,漆黑一片,连一颗星星都找不到。
阿辰,你会信我吗?
——若有来生,你可还愿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