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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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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天佑帝寻访了将近二十年的道隐真人终于进了京,原本来势汹汹的一身顽疾也在道隐真人的秘术下被暂时遏制。
皇帝虽然还是时时不能离开汤药,却终究不像册封太女的那一年一般终日昏沉。
赵务润之女惠王的婚事也因为母皇的病情推迟了一年。
到天佑二十三年时,慕修便受贤妃之邀与夫君谢旭一同进宫,为自幼便亲厚的姐姐的婚事出一份力。
“君上,晋王殿下和王君来了。”
此时四月风光,贤妃宫中桃花芳菲,一排嫣然颜色灿若天边云霞,正是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的好时节。
赵务润依然一身绯色长衣,他容貌妍丽,气度优雅,即使已经年岁渐长却依旧风韵犹存,比起谢旭和杜宇这样的年轻男子更显得风采动人。
不管他在私下如何,人前面对慕修和慕婉总是温雅亲和的,此时他亲自起身迎过去:“你这是快生了吧?小九就快要当娘亲了。”
慕修和他一起扶着挺着大肚子的谢旭坐下,又体贴地替谢旭解下披风,笑着道:“太医说他最近要多走动些,我又想到六姐马上大婚了,这才和阿旭一起进宫来。儿臣大婚时父君替我忙碌了许久,如今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慕修出生不久薛辰便辞世了,赵务润温雅谦和对她也自幼十分体贴,又素来听说赵务润和自己的亲身父亲关系好,也是真心将赵务润当做父君看待的。
慕婉和杜宇也在,闻言也不由笑道:“九妹和妹夫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了。”
慕修身为妹妹却在慕婉之前成了婚,慕修深觉此事从礼数上颇有些对不住慕婉,是以在慕婉的婚事上很是上心。此刻听她玩笑自己,也回了一句:“杜大人满腹诗书,更是姐姐的老师,姐姐和杜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务润也不由朝杜宇看了一眼,杜宇眉眼虽稚嫩却还在隐约之间有些她的影子,他与她此生无缘,他们的孩子却能结为连理,也让他稍感安慰了。
谢旭到底肚子大了,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累,长青和杜宇于是扶着他去歇一歇。
“咳咳……”
见到赵务润掩着帕子,慕婉和慕修都连忙问道:“父君可是病了?婚礼还有些时日,父君切莫累坏了身子。”
他又掩帕咳了一阵,才接过慕婉递过来的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眉间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凄然哀愁:“陛下抱恙,让我如何能安心呢。”
慕修连忙安慰道:“母皇吉人天相,父君如今替母皇打理整个后宫,还请放宽了心才是。”
谁知赵务润的脸色却越发愁苦了起来,偏偏又强打精神,深深地看了慕婉一眼:“我怕来不及替你备好一切了。”
两人心里均是一沉,不知道一贯温雅的父君怎么突然说出这样不吉的话:“父君福德深厚,定能长命百岁的。”
赵务润只是仿佛有千万未竟之言难以言说一般望了面前的两个女儿一眼,直让两人更加担忧起来:
“小九,父君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仿佛犹豫再三,仍是满面忧愁:“你若是为难,便只当我没有说过吧。”
慕修生性仁爱,赵务润又是自幼抚养她长大的半个父亲,听他如此一说还有什么不肯答应的:“父君您说,小九能做的一定替父君做到!”
赵务润虽然一生机关算尽,慕婉却终究是他的孩子,他此计之后定难保全,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死,却终究怕皇帝迁怒到两个孩子身上去。
“自从陛下将我禁足以来,我便时常惶恐,日后若是我……便拜托小九替我照顾好婉儿和清扬。她们虽然比你大些,却没什么自保之力。”
赵务润言辞恳切,慕修又岂能拒绝,她始终记得:当年将她从柳华衣的毒手下救下的是他,十几年谆谆教诲的是他,为了房仪琛被母皇责罚禁足的也是他……
天佑帝将柳华衣挫骨扬灰,慕修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是觉得母皇做的太狠厉绝情了的。天佑帝近年对赵务润也是愈加冷淡,慕修想着,父君应当是怕自己步了柳华衣的后尘这才有了今日托付。
慕修心性里的仁爱宽容与薛辰一脉相承,抚养自己多年的父君如此托付,她岂有不应之理。
桃花匆匆凋谢了面容,唯余下些许的残红夹杂在叶间,零落的花瓣飘散在重重宫苑里,犹如晋王府里温柔锦绣上的血红。
延英殿里,青鸾服侍着重病的帝王服下汤药。
“咳……”
病来如山倒,往日威严如山的皇帝仿佛被病痛抽去了骨头,卧在榻上让人喂着苦涩至极的药汁。但她依然暗中捏着苍白衰老的手,不肯在众人面前展露一分的虚弱。
即使有道隐真人的妙法,慕隆瑾的身体依然一日比一日沉重,不仅是头,膝盖、肩、胃……各处都像千万蚂蚁啮咬般,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精神。
一个侍女忽然白着脸站在了延英殿门口,那人是青鸾手下的徒弟,此时却惊慌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天佑帝在榻上瞥到了门外的人:“进来。”
那人便慌慌张张地跪到了她的塌前:“陛下。”
天佑帝双鬓花白,布满皱纹的眼角虽然苍老衰败却依旧锐利:“什么事?”
“回陛下……”她几乎把脑袋挨到了地上,“晋王君……难产了!”
“什么!”
可噩耗似乎还没有结束:“王君和小世女都没保住……”
慕隆瑾只觉得一瞬间气血上涌被她堪堪忍住,急忙问:“那晋王呢?小九如何了?”
“晋王殿下一直守在王君身边,伺候的下人们怎么劝也不肯离开!”
“咳咳……”
“陛下!”
慌忙之中青鸾手里的药碗跌在了地上砸出闷闷的声响却没碎掉,慕隆瑾看着那个滚在地上的碗,仿佛一块石头猛然砸到了她的心上——她已尝尽痛失所爱的苦楚,慕修竟也要经受一回吗?!
因为薛辰的死,她对慕修最大的期待便是能与所爱者相携白首,也是因此,慕修不爱皇位她便不逼她即位。面对其他的儿女,天佑帝或许只是冷酷的帝王,可对于小九,她先是母亲再才是君王!
而如今,她唯一真心疼爱的小九却在她病势沉重之时遭遇夫君女儿双亡,让她如何能安心?!
“咳咳咳……”
满面病容的皇帝头一次狼狈至极地伏在塌边咳个不停,边咳还边吩咐道:“替朕更衣,朕要出宫。”
“陛下稍慢!”
仙风道骨的道隐真人不知何时也到了面前:“陛下请听贫道一言。”
道隐是大慕著名的占卜师和预言家,擅长卜卦相面,断吉凶、预未来从未错过。
天佑帝本来不是很相信这些,但道隐真人先是断定她三十五岁有一劫,又在一年前替她将头痛压制住了,她虽然急于出宫去见慕修,但到底还是停下了动作:“真人有何高见?”
皇帝挥退了殿里伺候的众人,道隐这才皱着花白的眉毛缓缓开口:“陛下可还记得贫道当年替您算的一卦?”
“记得。但真人当初也说看不出究竟是何劫数。”
天佑帝言语之间仍有些怀疑。
道隐一身白袍真有几分脱俗仙人的意味:“陛下乃真龙天子,岂是我等能轻易参透的。只是如今又十几年过去了,贫道对于陛下当年的劫数倒有了些思路。”
天佑帝没说话,道隐便继续说道,大慕以道教为国教,就算她言语有些冲撞天佑帝也不会多计较:“陛下之劫在登基五年后,那年最大的事便是荥阳王谋反。”
“若从国事上,荥阳王率军谋逆便是陛下之劫;若从私事上……”道隐真人竟然望了她一眼,“皇后殿下也是那年离世的——不过陛下富有天下,这劫想必就是国祚之劫了。”
慕隆瑾苍白的病容似乎更白了几分,只是她到底是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几年的人,喜怒早已不形于色:“真人特意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道隐没有从她的表情里找到答案,眼里划过一瞬间的失望:“自然不是。贫道此来,是劝陛下不要去晋王府的!”
“为何?!”
慕修遭逢大难,她无论如何都要去看她一次!
道隐的表情十分严肃,天佑帝甚至看出了犹疑和忐忑——是什么事能让说起皇帝命劫都十分淡定的她露出这样的神情?
道隐先拱手行了一礼:“陛下恕罪。道家自古讲阴阳相生、刚柔并济,陛下自理政以来常以严刑峻法治世,威严之下亡魂无数。陛下乃真龙天子,这些孤魂野鬼难以接近,昔日晋王殿下长伴君侧,恐已受损,如今出宫建府,殿下少了陛下庇佑,这才有了今日血光之灾。”
她终究是怕惹恼了皇帝,连忙跪下又道:“陛下若挂念殿下,还请再送殿下入观修行,度化周身亡魂以求来日安稳。”
殿里一时寂静无声。
慕隆瑾病痛缠身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瞬间衰老了几岁。
她自知行事冷酷,姨母、姑姑、忠臣、良将、女儿、夫侍……她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无辜惨死的冤魂找她寻仇再是合理不过——可是,她做下的冤孽为何报应在了慕修身上!?
她甚至忍不住想,薛辰的死是否也是被她牵连?
当初顺水推舟下旨击杀荥阳军的是她,授意姚琼将薛伯玉牵扯其中的是她,薛辰以命换命却依然把薛伯玉打入天牢的是她,薛辰危在旦夕却不肯守在他身边的也是她——再多的追悔莫及,依然掩盖不了她当初的辜负与冷情!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薛辰临窗而坐读着《论语》的样子忽然闯到了她眼前,他的温柔嗓音似乎还在她耳边回旋,那句话却扑簌簌飞起满室的灰尘——为政以德么?她蹉跎一生,严刑峻法,原来竟是大错特错吗?
“咳咳咳……”
一直守在外面的青鸾连忙将她扶回了床上,天佑帝在撕心裂肺的痛里恍然觉得过去的一切都轰然倒塌,她追求了一生的丰功伟绩山河峥嵘竟是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错了彻底,她猛然醒悟的真情实意却要么人去楼空要么此生不见……
这一生,天下、真情,竟是一样都没能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