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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追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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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佑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含元殿大朝会上。
含元之殿是京都皇城里的前朝第一正殿,逢元旦、冬至,皇帝大多在这里举行大朝贺活动。
含元殿坐落在三层大台之上,大殿高阁相互呼应,轮廓起伏,气势伟丽,开朗而辉煌,如日之升、如在霄汉。
这一年的大朝会上,百官肃穆,群臣噤言,朝堂刚刚经过了一场大清洗,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触皇帝的霉头。
“陛下有旨——”
含元殿内众臣纷纷跪拜接旨,伏身恭听:“故贵妃薛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奄至沦殁,载深感悼,可赠为文德皇后。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故贵妃薛氏——即使薛家被牵扯进谋反重案,即使薛辰当年私藏利器于御前、后又擅自自杀对君不敬,在天佑帝眼里,他依然是贵妃薛氏!
皇帝十几年不许人提及薛辰,只是不许任何低贱污秽的话辱没了他!
在“万国拜含元”的一国最高盛典上宣布追封薛辰为皇后,是慕隆瑾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普天之下,她的皇后只会是薛辰;她的太女,也必须是薛辰的子嗣!
慕修跪在殿下忽然有些慌张,她不愿意做皇帝,父亲被追封皇后她固然高兴,可这样一来她岂非就是母皇的惟一一位嫡女?!
含元殿里的百官听到这道旨意都以为慕修将会是皇帝未来的太女,却没想到青鸾接着又念了第二道圣旨:“永王慕颜,幼而失父,皇后贤德,昔日常垂怜忧悯,朕怜其孤苦,着令七皇女慕颜过继于皇后名下,钦此。”
青鸾这一道圣旨念完时已经是瞠目结舌,陛下刚把薛辰追封皇后,又把永王过继到皇后名下,其中的意思,任谁也看的明白了。
慕颜也是满脸震惊,她虽然在纪言卿的帮助下也起了争位之心,但她也知道自己既没有人脉又没有父族依仗,大概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如今皇帝的意思很明了,只要她抛弃自己的生父接下这道圣旨,她就是天佑帝所有皇女中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嫡长女。
虽然纠结了一阵,但慕颜还是难以放弃这个机会——纪言卿为了她登位不惜让自己误解他,如今他为了救她昏迷不醒,她不想辜负了他的期待!
“儿臣谢母皇恩典。”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永王慕颜身为皇后嫡长女被册封为新的太女,择日入住东宫。
“慕颜。”高座之上的皇帝说了今天上朝的第一句话。
“儿臣在。”
天佑帝的目光遥遥落在慕修身上:“小九是你的幼妹,朕把她托付给你。护好她,便是对朕尽忠,对皇后尽孝。”
“慕笙弑君杀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不希望你像她一样。”
天佑帝的话并没有给慕颜留下退路,她在朝堂之上公然把慕修的安危托付给慕颜,日后她登基以后慕修出了任何问题群臣百姓都会认为是她下的手。
慕颜显然也明白天佑帝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警告她永远不能对慕修下手,否则她就会背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名。
而那话里又好像还有更深一层的警告:她若动了慕修,也会有慕笙那样的下场!
慕颜虽然想不出天佑帝究竟能做些什么,但薛辰在世时对后宫都十分宽仁,慕颜的父亲孟氏也曾受过薛辰的恩惠,慕颜乃是武将一向知恩图报,想必这也是天佑帝最终选择了她做太女的一个原因。
即使是天佑帝身故以后,薛辰和慕修作为新皇的父亲和皇妹,亦能得享尊贵。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在她身后退去,皇宫的屋檐上落满了雪,天佑帝走出含元殿,凛冽的雪风吹进她的脖子,甚至带起了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今日慕楚瑜还是没有来,从她拒绝为她和崔丹泽赐婚开始她就再也没有进过宫了。
慕允褀在薛府里养胎,慕修和谢旭新婚燕尔,天佑帝独自走进雪里——家家都是阖家团圆,唯有她孤家寡人。
雪越下越大,京都凛冽的风刮在脸上,让她又想起那一年的冬天了。
显宗二十一年,她与薛辰成婚三年后,一直与她作对的三位皇姨在宫道上设下埋伏准备取她的性命。她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被她们的人马包围了。
隐藏在暗处的刺客朝她射出致命的一箭时,是薛辰突然挡在了她的前面。
那时薛辰才十六岁,距离她们成婚仅三年,她们之间还没有河南道水患时那么亲密。
但那三年里薛辰已经陪她去过了江东疫区,帮她从世家豪族手里拿到了大量赈灾银两,而那期间,他还被傅茗羽害掉了一个孩子……
因为傅茗羽的事,她和薛辰之间有些冷战。
但是当他发现有暗箭飞来时,他还是立刻就挡在了她的面前,慕隆瑾抱着他时脚下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波澜不惊的心也起了涟漪:“薛辰!”
淬毒的箭头刺进他的胸口,薛辰依然有些稚嫩的脸顿时苍白,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毒性发作昏迷过去都一直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
薛辰那时的眼神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睛像是夜空里的星辰,蕴藏了无数的情绪却又百口难言,一直望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才闭上了眼!
刺客最终被拿下,慕隆瑾怀里紧紧抱着已经没了意识的薛辰。
“殿下,路上也许还有刺客,属下送君上回去吧。”
慕隆瑾脚下一步不停地往东宫赶去,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手上却紧紧地抱着薛辰。
那一箭十分凶险,差点就伤到了心脏。
慕隆瑾那时只觉得格外地暴躁,一想起那支箭射向薛辰的场景就忍不住地愤怒狂暴。她的怒气那么大,以至于谋反的三位亲王都被她要求从严追究而被处死了,参与其中的傅絪也被杀死,间接导致了赵务润后来的仇恨。
薛辰在床上昏迷了好几天才醒。
“殿下,君上醒过来了!”
慕隆瑾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笔:“他醒了?”
“是,正君宫里刚才派人来禀告的。”
“孤去看他!”
慕隆瑾扔了手里的奏折去到薛辰寝宫的时候,他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虚弱,看到她过来他并没有起身,脸色也淡淡的:“臣侍见过殿下。”
傅茗羽害他流了产,慕隆瑾却只是将他贬斥。薛辰并不是即使被伤的遍体鳞伤也还是无怨无悔只知付出的人,他有他的骄傲和尊严。
自那件事后,他对待慕隆瑾虽然依然恭敬,但她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冷淡。
安歌和青鸾都守在了外面,慕隆瑾天生冷情,又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女,并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慕隆瑾站了半晌,终于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她习惯了冷着一张脸,此刻知道了薛辰已经平安无事更是把自己的那点担心压了起来,看在薛辰眼里就有些冷淡甚至于无情了。
他出身贵族,自幼知书识礼又看惯了后院争宠,原也没有存过与她相爱的想法。他只是按照一直以来的教导和自己的心意,把她看作了一个将要度过一生的合作伙伴,支持她、陪伴她,便是自己作为一个“夫君”应该做的责任和义务。
薛辰看的淡然,所以他不在乎慕隆瑾是不是对他冷着脸。
但他又始终有一颗柔软的心,慕隆瑾与他相安无事时,他能保持一贯的温和沉静;但慕隆瑾分明是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却还是一脸冷漠,又不免让他有些寒心。
“臣侍刚醒,太医还没诊脉。”
薛辰这话稍微有点不客气,至少要是其他的宫侍被慕隆瑾这么问上一句肯定会说“臣侍没事,谢殿下挂心。”
慕隆瑾不知道说什么,又问了一句:“你身上的伤还痛吗?”
薛辰还来不及回答,紧闭的殿门忽然被撞开了:“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了?”
这般不知礼数地跑进来的正是尚还年幼的薛伯玉,薛辰怕慕隆瑾怪罪,面色立刻缓和了一些:“阿玉,快见过太女殿下。”
薛伯玉这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见了冷冷的慕隆瑾便本能地往薛辰身上挤,挨着薛辰床边向她行了一个礼:“见过太女殿下。”
薛辰与自己妹妹的亲昵忽然让慕隆瑾有些不适,薛辰那样温柔宠溺地叫她“阿玉”,甚至还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慕隆瑾还在这儿,他们便只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
薛辰在薛伯玉面前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慕隆瑾觉得好像有一只蝴蝶轻轻在自己心上扇着翅膀,又像是本该属于自己的花被别的人摘走了。
“你的乳名是叫阿辰吗?”
薛伯玉和太医都离开后,难得没有坐在书房的人忽然问道。
薛辰有些诧异,这个名字只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叫过,后来他渐渐大了,便没有人再这么叫过他了。
“是。”
于是从那以后慕隆瑾便唤他阿辰。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延英殿里悬着一幅字,笔力遒劲峭拔如孤石断崖:“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是薛辰得名的由来,也是德辰殿名字的由来。
薛辰尚在东宫时,慕隆瑾为他亲自赐字写了这个殿名,贤德之辰,便是那时她对薛辰的印象。
后来慕隆瑾登基住在紫宸殿,薛辰所住的寝殿依旧延袭了他在东宫时的殿名。有臣子上书薛辰的德辰殿与紫宸殿同音,请求改掉,慕隆瑾没有采纳。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天佑帝却并非以德治国的贤君。
无论是当初极力主张母皇处死谋反的三位皇姨,还是一纸令下斩杀荥阳王全府、牵连了大量世族,或是眼睁睁看着慕笙剑走偏锋逼宫谋反、最后眉头都不皱地处死了自己的女儿……她的手上染了太多人的鲜血。
天佑帝,冷心冷情,她强硬、威严、勤政、廉洁,却绝不仁德!
“这位夫人身上戾气太重,夫人若想后半生安稳顺遂,还是行事多宽仁一些吧。”
太清观的道人并不知道慕隆瑾的身份,见她周身气度非凡,曾经忍不住这么提醒了她一句。
慕隆瑾依然冷淡着一张脸,青鸾早在殿门外就停下了,她在一排书架前站定,抬手将一本书推了进去。
一扇门缓缓打开,地方不大,里面放着的不是国家机密,也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几把琴,几沓琴谱,并一个盒子,一张被卷起来的画。
慕隆瑾冷漠的目光在那扇门缓缓打开的时候终于像冰面裂开一般消融了满面冰霜,眼里难得地如春江水暖般流露出一些缱绻追忆,却又还夹着冰碴子般的凄凉苦涩……
慕隆瑾缓缓走向摆在她正前方的一架古琴,那张琴上落了灰,琴弦纤细如发,又像那人身上总是淡淡盈着的沉水香。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薛辰抚琴时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总是能梦见薛辰,自从慕笙和柳华衣的事了结以后,她心上也终于放松了一些,薛辰便频频入到她的梦里来了。
当年薛辰离开后她在宫里筑了望星台,请了得道高人为他招魂,妄想能再见到他一回。薛辰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据人汇报说当初预言她35岁将有一大劫的道隐真人已经有了些踪迹,慕隆瑾打开落雁琴旁边放着的那个盒子。
盒子里是一块火烧过的布帛:“贵妃薛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
薛辰嫁给她多年却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夫郎无所出是可以按七出之条被休弃的,无论薛辰多么贤德,无女都是他最大的罪过。
慕隆瑾生性冷淡,并不在乎子嗣,但她在做太女时便常常被人诟病子嗣稀薄,甚至在柳华衣替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前她还被传过身有隐疾无力绵延子嗣。
那时在姚琼的刻意游说之下她放弃了立刻封他为后的想法,一直等着他生下孩子就为他册封。
只可惜,世事无常,当年亲自拟好的明黄布帛终究被她在送薛辰下葬的那天晚上烧了。
眼看着火焰渐渐吞没了上面的一行行字迹,慕隆瑾忽然伸手把它从蜡烛下夺了下来——原该在那年的大朝会上送到薛辰手里的圣旨便残破着沉寂在了延英殿的暗室里。
而时至今日,贵妃薛氏也终于变成了故贵妃薛氏!
故,孤,她合该就是一辈子孤家寡人。
大朝会当天夜里,天佑帝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