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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薛辰的美好优雅她不容许任何人亵渎。
      如果当初请求傅皇后赐死那几个碰过薛辰的奴才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的话,那么在薛辰猝然死在紫宸殿里以后她对他的维护就是真心实意的不舍和心痛。
      薛辰身死后,朝中弹劾薛家和薛辰的折子雪片一样堆上了她的御案。
      慕隆瑾连着三天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
      那几天天上阴霾密布,青鸾在薛辰离世的当天晚上拿回了东边属国进贡的明珠。
      将这种明珠放在亡者口中,可保身体长久不腐。
      自从得知薛辰已然殒命,慕隆瑾已经在他床边坐了一下午了。冷漠寡情的皇帝好像也终于脱去了盔甲,任由悲痛侵蚀着自己的身体。
      “陛下,明珠拿来了。”
      慕隆瑾一挥手,青鸾便立刻退了出去。殿里花瓶茶杯的瓷片碎了一地,那是暴怒之下的皇帝一气之下摔了紫宸殿里所有的瓷器。
      慕隆瑾的表情依然看起来很平静,如果她不是一直深深地望着他,如果她的手上没有瓷片划过的血迹,如果她的衣衫没有凌乱的话,旁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悲痛。
      当整个殿里只剩下她和薛辰时,她拿着那颗珠子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薛辰被她气死了。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仿佛都流出了血来,鲜血淋漓、痛彻心扉而不可言。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薛辰会突然从她身边消失,二十几年了,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可是她手里握着的冰凉入骨的那只手又避无可避地告诉她那个残酷的现实。
      慕隆瑾的手情不自禁地发抖,她轻轻把那颗明珠放进他的口中,然后安静地把额头抵在他的那只手上。
      殿里碎了一地的瓷片,她不可避免地响起当初他膝上渗血跪在瓷片上的样子。自那以后,每当看到瓷器她都会想起当初她对他的忽视和冷淡。
      她砸碎了紫宸殿所有的瓷器以后,不仅延英殿,皇宫里都渐渐没了瓷器。
      慕隆瑾等了两天,几个月前就命人开始做的皇后朝服赶工秘密送到了她的面前。
      慕隆瑾亲自替他穿上那身繁复的皇后朝服,进贡的明珠果然效力非凡,即使三天过去薛辰还是看不出一点已死的样子——只除了他没有了呼吸。
      这身朝服本就是按着他的身材做的,薛辰穿上十分合适。
      “陛下,宜安长公主薨了。”
      薛辰离世的第三天深夜,青鸾遥遥跪在远处低声道。她实在捉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连回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稍有不慎就丢了性命。
      宜安长公主是慕隆瑾的庶长兄,她在即位后也封了他长公主。
      慕隆瑾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她从薛辰身上解下一块他一贯随身的玉佩,望着他的目光沉沉如雾。
      荥阳王案尚未了结时,宜安长公主薨。
      整个京都都笼罩在大雪一般的白里面,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上百姓齐哭,其实他们哭的不是棺材里的亡者,可那悲哀的气氛却也感染了素来冷淡无情的皇帝。
      薛辰之贤为天下称道,若今日送葬的是他,是否会有人真心伤悲?
      百年之后她大行之时,普天之下又是否会有人为她洒泪?
      昨夜星辰昨夜风,当她将薛辰送进北方帝陵时,她们的缘分便是尽了。
      薛辰之死像一瓢油浇在了本就熊熊燃烧的火上,薛辰和薛家阻了太多人的路,以宰相姚琼为首,朝堂官员纷纷上书历数薛辰的罪过,以薛伯玉被牵扯进荥阳王谋反开始,薛家一步步成了通敌叛国的大恶之臣。
      那时是她登基的第五年,根基未稳,世家势大,她生性强势,自登基以来一直在谋划铲除贵族势力。
      姚琼出身微末,一直是她的心腹臣子之一。姚琼憎恶世家入骨,在她登基之初柳华衣为了阻止薛辰封后暗中与姚琼联络,姚琼于是以薛辰入宫多年无所出的理由游说慕隆瑾暂时不要册封薛辰,毕竟皇后无女会影响未来的皇位继承。
      那时姚琼已经是宰相,身后支持者众多,加之薛辰确实多年无所出,慕隆瑾于是只封他为贵妃。
      她生性冷淡,后宫人数稀少,只有一位贵妃实在不像话。她于是又将生了两个女儿的柳华衣封为三品充容。
      那时妃位以上只有薛辰一人,三品以上只有两人。
      天佑帝冷漠寡情地让人心惊。
      天佑五年薛家被纷纷弹劾摇摇欲坠时,她本可以就势将薛家抄斩永绝后患,可望着床上身体早已冰冷的薛辰,她心里明白,她不能这样做。
      她与薛辰之间其实有一种默契,她不会动薛家,他也不会插手她想做的事。
      她不屑于欺骗他的感情,亦并未有过伤他的想法。
      可惜在其他人的眼里皇帝过去的那些荣宠都只是骗他的手法,天佑帝冷心冷情,怎么可能对谁有感情?!
      顶着满朝压力将薛辰最后的尊严与骄傲维护住以后,薛辰这个名字渐渐消失在人们口中。
      不管是御前行刺还是擅自自杀,她没有给薛辰任何追究和责罚。
      庶人薛氏,罪臣薛氏……这样的话不该属于他!
      宜安长公主下葬后就下了雨,瓢泼大雨从天穹倾泻而下,仿佛满天银河星辰的陨落。
      天佑二十一年,京都再次风云变幻,一场冰冷的秋雨洗刷了皇宫屋檐上难以擦拭的尘埃。
      七月二十二,慕修大婚后十五天,是薛辰的生日。
      一个月前的今天是薛辰的忌日。
      望星台外秋雨绵绵,柳华衣和慕笙都已经被处死,当年帮助柳华衣劝说慕隆瑾不要封薛辰为后的宰相姚琼也已经因罪伏诛了。
      慕隆瑾的头疼越来越严重了,她前半生操劳过度,后半生忧思过重郁结在心,身体能到现在才出问题已经实属难得了。
      但她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屏风后归氏姐弟寂然抚琴,琴音渺渺,平沙落雁。
      慕隆瑾撑着头闭眼假寐,显宗二十六年,河南道水患严重,她带着薛辰在当地呆了两年多。
      那时也是天降暴雨,薛辰是以随身小厮的身份跟在她身边的,大雨滂沱,当地官员替她撑着伞,薛辰却被推到了外面和那些奴才们一起淋着雨。
      起初她只顾着查看灾情并没意识到薛辰已经不在她身边,等到旁边的地方官笑着递给她一碗热姜汤时她才恍然发现薛辰不见了。
      “阿辰呢?”
      那个官员自然不会关注一个在太女身边伺候的小奴才:“殿下,您说谁?”
      雨依然在下,慕隆瑾环顾四周都没看到薛辰:“孤身边的那个男子。”
      即使薛辰是以她随身奴才的身份跟她出来的,她却不可能真的把他当做奴才。
      “殿下,我们出来带的雨伞不够,奴才们估计是自己找地方躲雨去了。”
      慕隆瑾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推开跟在她身后的一众官员,随手拿了一把伞就往回走。
      “殿下!殿下!”
      那些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慌慌张张地跟着她又往回走:“殿下,雨下的这么大,您要做什么吩咐下官们就是了!”
      慕隆瑾往回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薛辰,即使没有伞他也一直跟在她们身后不曾离开过。他全身都已经被雨淋透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身上满是泥水,显然是跌了一跤。
      他看到往回走的慕隆瑾也有些惊讶:“殿下……”
      慕隆瑾把他拉到伞下,薛辰却推拒了:“殿下,我已经淋湿了,回去换下来就好了。”
      慕隆瑾并不依他:“孤和你打一把伞。”
      慕隆瑾半边身子立刻就到了雨中,薛辰看着她眉眼冷淡地往前走的侧脸,心里忽然有些感动。
      那些官员哪里敢让太女淋了雨,连忙又递了一把伞过去:“殿下,下官们挤一挤,您别淋湿了。”
      “孤和阿辰用一把伞就行了。”她一眼扫了过来,“要是有多余的伞就分给那些奴才。”
      慕隆瑾说这话时并没有特意怎么样,只是她一向冷淡惯了,那随意一瞥的冷意都让那些官员有些胆怯:“是,是,下官们立刻就去。”
      慕隆瑾一直撑着伞,跟在她后面的官员都暗暗心惊。太女是何种身份,她竟然这样顺其自然地就替那人撑伞,而薛辰也没有丝毫讶异震惊。
      薛辰毕竟是男子,淋了一路的雨回来就病倒了。
      “咳咳……”他接过药碗仰头喝尽了,“给殿下添麻烦了。”
      他本来是跟来照顾她的,结果现在慕隆瑾还没事他已经病倒了。
      慕隆瑾挥手让旁人出去:“是孤同意让你一起来的,没有什么麻烦。”
      眼见她已经准备脱衣就寝了,薛辰连忙起身准备下床:“殿下,我……”
      “别动!”她将人按回床上,拉上了帷帐把人拉进怀里:“你冷的发抖,与孤一起睡吧。”
      慕隆瑾的身体很温暖,薛辰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但又怕自己的体温冻到了她,并不敢怎么靠近。
      她揽着他的腰把人抱进怀里:“没事。”
      薛辰病的很严重,慕隆瑾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一直温柔优雅的人此时发着低烧略有些脆弱地靠在自己怀里,就连一向对男人没有什么感觉的她都有些不忍弄醒了他。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起身时的动作十分温柔,浑然不似她以往雷厉风行的风格。
      治理黄河水患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慕隆瑾在河南道呆了两年,那时她已经会偶尔头痛,都是薛辰替她按摩。
      难得空闲,慕隆瑾枕在薛辰腿上,薛辰替她按着头上的穴位。
      冬雪已至,不久就要到除夕了。
      “阿辰。”
      “嗯?”
      “快要到年关了,孤送你回京吧。”
      薛辰依然替她揉着穴位:“殿下回去吗?”
      “孤留在这里。”
      “那臣侍也留在这里。”
      慕隆瑾于是再没有提过要送他回京,显宗皇帝和皇后来信催过几次,她还是和薛辰在河南道过了这个新年。
      千门万户里都是其乐融融,唯有太女的住所安静地像是与世隔绝。
      慕隆瑾坐在桌前,薛辰从厨房端出最后一个菜:“殿下不喜欢酒楼的宴席,臣侍便只好自己做了几个菜。”
      “坐吧。”
      慕隆瑾夹起一口菜:“很好。”
      她们已经成婚多年,对于慕隆瑾的习惯薛辰自然了解。
      她又夹了一块鱼肉:“你尝一下。”
      薛辰幼年时在江南待过一阵,对南方的鱼颇为喜爱。
      薛辰似乎也有些惊讶,难怪他觉得有些菜不像是她爱吃的,原来是为他点的吗?
      可是显然,慕隆瑾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只是顺便就这样想了,然后就告诉他了。
      她们吃饭时外面飞起了大雪,慕隆瑾坐在那儿看书,薛辰在他身边弹琴。
      ……
      斗转星移,时移世变,望星台外大雪纷飞,不远处的屏风后一人在弹着琴。
      依然是平沙落雁,薛辰最爱的那支曲子。
      归氏姐弟只剩下姐姐还在替皇帝弹琴。
      薛辰去世后,天佑帝在民间遍访琴技高超的乐师和道行深厚的修道真人。
      前者她寻到了慕修的老师虞南风和归氏姐弟,后者她遍寻天下也没找到当初预言她命中将有一劫的道隐真人。
      虞南风与薛辰同出一门,自幼教导慕修习琴。
      归氏姐弟是天佑帝赐的姓名——琴声泠泠,惟愿逝者归来!
      慕笙和柳华衣伏诛后,柳家也被天佑帝下旨诛杀。柳华衣有一个远房表妹柳晚客,自幼潇洒不羁放浪山河之间。柳家被满门抄斩,柳晚客也在其中。
      归桐与姐姐四处漂泊时曾得柳晚客相救,两人虽情投意合,但归桐自觉身份卑微,柳晚客又认为自己居无定所不是一个好归宿,两人最终憾而分手。
      柳晚客受柳家牵连入狱后,归桐虽然害怕天佑帝还是向她求情了,皇帝沉默一阵后,命人去查柳晚客的生平。
      柳华衣当着慕隆瑾的面诅咒她和薛辰生生世世永堕地狱,柳云英勾结朝臣结党营私密谋逼宫谋反,慕笙罔顾伦理意图杀母弑君……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罪过。
      可皇帝最终只杀了其中的领头者,如柳晚客等被无辜牵连的最终被释放。
      饶是如此,史官写及此事,依然是天佑帝暴虐无情,一日杀两女,将柳氏挫骨扬灰。
      归梧已经在望星台上弹了十几年的平沙落雁了,她并不明白,皇帝为何总听这首曲子?
      她面前有屏风挡着,并不能看到皇帝此时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这位在世人眼里冷漠寡情的帝王此时是有些悲伤的。
      似乎从她进宫起,天佑帝的身上便时时笼罩着一种淡淡的悲痛。
      “归梧。”
      一向沉默的皇帝突然叫了她的名字,她有些紧张:“陛下。”
      望着窗外的皇帝眼里划过一丝苦涩。
      有凤来仪,归于梧桐。她曾在望星台筑坛招魂,却未曾寻到他的影子;她在这里遥望星空,亦未能看到代表他的那颗星辰。
      她很矛盾,既想招魂盼他归来,又愿他往生极乐再无烦忧。
      如今,她想起太医的嘱咐——她不用多久就能亲自去寻他了。
      北方的帝陵群山巍峨,从望星台向北眺望,可以看见那埋葬了薛辰的高高山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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