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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衣夜行 ...

  •   从鹿鸣宴出来,薛遇脚步有些虚浮,人轻飘飘的,但还算能站稳。他对着杏林园接天池中的一池枯败残荷,寒蝉凄切,借秋夜萧瑟的晚风醒酒,灌了满怀壮志未酬。此时不远处传来笛声婉转低回,不知何人在吹《苏幕遮》,颇为应景。薛遇品不出愁滋味,只觉好笑,正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正回头,见是林赋。
      “原来是薛兄,真是好兴致,在这里对月赏荷?”来人拱手打趣道。
      薛遇也笑,“一池残荷,没什么好赏的。只是宴席上贪杯,喝多了些,故来此醒醒酒。”
      “大家皆榜上有名,薛兄更是首屈一指拔得头筹,这是喜事,难免多饮几杯。”林赋走到薛遇身旁,与他一同转身面对着接天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秋阴不散霜飞晚。
      薛遇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来年春闱,薛兄也定是会员。”林赋笃定道。
      “薛遇才疏学浅,哪敢忝居榜首。倒是林兄与张兄文采斐然,不遑多让,将来定能名列三甲,入朝为官。”薛遇月光下的侧脸过分好看,眉目中神采飞扬,虽是谦虚的话,却说的三分谦虚,七分张狂。
      林赋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薛兄太过谦虚,若真能承薛兄吉言,那我将来也能有幸与薛兄共事,不知薛兄将来,有何打算?”说罢,他便盯着薛遇的侧脸。
      薛遇也看他,“若真能得此机会,不求扬名立万,名垂青史,只求上无愧于君王,下无愧于苍生。哪怕是薄宦微禄,也决计不会尸位素餐。”声音带着酒后的略微沙哑,却说得字字铿锵。
      林赋捏紧了袖中的拳头,吃惊地看他,转身拱手:“薛兄高义,林赋拜服。愿薛兄得偿所愿,一展抱负。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夜色已深,薛兄莫要多待,早回吧。”听薛遇一句“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薛遇瞥了眼林赋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远处高楼上,那个吹笛人仍在,他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他平日里心高气傲,不喜与众人结交。与林赋在国子监也算点头之交。未曾想这几日他却突来的熟络,尚未入仕,竟学得他那朋比为奸的父亲一个样。
      片刻后,薛遇看了眼这接天池里的枯荷,也觉得酒醒了大半,离开了杏林园。待走到门口,又鬼使神差地偷折了一枝门口的金桂,携了一袖馨香回家。“嗯,仍是不及书房前的桂花香。”
      太师府的马车未到,薛遇也不打算等,向杏林园的人讨了个灯笼,打算步行回府。
      夜里四下寂静,京城一片祥和宁静,有轻柔的烛光从不远处几户人家的窗里透出来。待转过街角,薛遇抄近道走进一条漆黑小巷,四下出奇的静,灯笼中烛火闪着光,他脚下没留神,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方站稳,便转过身,凑近了凝神去看。
      只一眼,就惊出了薛遇一身冷汗,薛遇分辨出那仿佛像是一具倒地的尸体,原来他刚才正是被这具尸体的一只手臂绊了一下。薛遇呼吸急促,心狂跳起来,他养尊处优,从未见过人横死街头的惨象,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手也微微发抖,捏的那灯笼微微晃动。
      薛遇好歹出身将门,便鼓足勇气将灯笼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又是一惊,这人分明是他府上赶车的车夫王伯!他瞪大了双眼,看到车夫竟是被一箭射穿了喉咙,未曾想到这太平京城,天子脚下,竟有人这样大胆地杀人灭口。他脑筋转得飞快,这车夫分明是来接他回府的,难怪出了杏林园不见有人来,原来竟遭人杀害,那太师府车驾定在不远处。车夫王伯本是个老实人,不会有扯到什么深仇大恨,莫非,这人是冲他来的?
      一片静谧中,薛遇突然听见远处破风而来的声音,心道不妙,以为有人来,正欲跑出去大喊,刚张嘴,便有一黑衣人从前方墙院翻身出来,眨眼便到他身侧,身形矫健,步伐轻盈,左手捂了他嘴,右手揽过他,只见剑光一闪,这人出剑格开了那枝朝着薛遇破风而来的箭,将他带到暗处藏匿起来。
      薛遇的心仿佛在这生死一瞬停止了跳动,手一软,灯笼落地。
      “唔唔……”薛遇嘴被捂住,无法出声,只好在他怀里挣扎,左手被他捂嘴的左手箍住,右手使劲往外掰那只捂他嘴的手。
      黑衣人将头凑到他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嘘……别出声。”
      薛遇察觉出来黑衣人此刻无意杀他,而且,刚才若不是他,自己恐怕已经中箭丧命,于是思来想去,放弃了挣扎,也不掰他的手。但他不知此人来历,也不知是谁放的箭,心里依旧打鼓。那黑衣人屏住呼吸,双眉紧蹙,目光凝视着远处,警惕四周的声响,但仍未放开捂住薛遇嘴的左手。薛遇便趁机在他手心狠狠咬了一口,黑衣人吃痛,猛地甩开了左手,回头怒视着他。
      薛遇没了桎梏,便从他怀里蹭地逃出来,转身欲看清黑衣人面目,但他没了灯笼,又不像习武之人能夜视,看不清黑衣人神色,只借着月光,看清了黑暗中黑衣人蒙了面,勾勒出鼻梁的高挺轮廓。见薛遇不开口,知道他明白现状不会乱来,黑衣人嫌弃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蹭掉了掌心湿黏黏的口水,继续留意四周。
      薛遇觉得夜格外的静,气氛诡异而紧张,也屏住了呼吸,直盯着黑衣人看,只看他从容不迫,倒不像是逃命的。
      不得不说,今夜的事,发生地太突然了。
      不远处有声响传来,薛遇能感觉到面前的人绷紧了身子,只见他当机立断,听见声响越来越近,转身拉起薛遇就跑。
      远处传来声音,“那边有动静!快去看看!”
      黑衣人拉着薛遇,飞快地跑,像是嫌薛遇跑得太慢,时不时用右手托着薛遇肩膀飞檐走壁,两边房屋庭院向身后退去,但此时他无心赞叹黑衣人的好轻功,也无心去看这飞身而过的夜景,薛遇差点惊呼出声,于是咬紧牙关,抓紧了黑衣人,满手的冷汗全蹭在了黑衣人身上。
      待跑出这条小巷右拐,果然看见了前方停着一辆马车,正是太师府的马车!
      黑衣人用右手扛起薛遇,没等薛遇反应过来,一头扎进了马车,放下他之后,二话不说脱了夜行衣。没了灯笼,马车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黑衣剑客正在处理左手臂上的伤口,动作轻缓,发出细微的声响。
      二人就这么紧靠着,皆不出声,隐约能听到薛遇的心脏狂跳,见片刻未有人来,渐渐安心,才发觉后背已一片湿漉。袖中还拢着那枝他刚折的桂花,若不是这馨香覆盖,加之薛遇在这狭小空间里靠得近,薛遇还闻不出黑衣人身上的血腥味,混着桂花悠悠香气,看他刚才带他飞檐走壁时就感觉他左手臂好似受了伤。
      想来,那群身份不明此时正四处搜寻的人是来追捕他的,可怜他家的车夫却是个倒霉人,偏偏在那个时候,走了这条路,才做了枉死鬼。
      不多时,便有喊声传来,越来越近。
      “那里好像有辆马车!!”
      “去那里看看!”
      喊声打破了寂静,薛遇心道不好!他在漆黑之中朝黑衣人的方向望了眼,内心五味杂陈,若不是为了救他,黑衣人本是可以逃过一劫的。如果薛遇吸引了那群人的注意也能替他拖上一拖,他大可趁机逃走。
      “等下,你便装作我的车夫,我是太师之子,他们不敢拿我怎样。”思索再三,薛遇朝黑暗中黑衣人的方向低声吩咐。他将手中的一枝桂花往黑衣人手中一塞,便强作镇定,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走出了马车。黑衣人随即也跟了出来,月色下,薛遇发现他戴上了顶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斗笠,坐在了车夫平日坐的位置,刻意压低身板,显出佝偻老态,手中握紧了缰绳。若不是刚才还被他带着飞檐走壁,薛遇都要以为他就是个籍籍无名的老马夫。薛遇与他并肩而坐,看着他赶马略显生疏,听着身后叫喊,心提到了嗓子眼。
      “前面的人!站住别动!”三个黑衣人在马车后喊,不一会儿便拦住了去路。
      薛遇一个激灵,闻言下了车,强行压下心中恐慌,“何……何人?”
      便见三人飞身过来,搬出了架势,两个个子略高的虎背熊腰的大汉佩刀,一个个子略矮的背着箭囊没有出手,薛遇心想王叔约莫是命丧他手。可月色太暗他实在看不太清,但仍能感觉到来人身手不凡。三人似是认出了他正是闻名京城的薛二少爷,你看我我看你,皆未有动作,若是个寻常车夫也就算了,这位出了事怕是他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薛遇偷瞥了眼黑衣剑客,想他临危不乱屏气凝神的模样,又见三位黑衣人未采取行动,两位持刀的黑衣人渐渐收了武器。薛遇心中叫好,立刻端出他的将门风范,“我乃太师府二公子,三位何故阻我去路?”
      “不知是薛少爷车驾,惊扰了。”三人垂首,拱手行了武人粗犷随意的礼。
      终于,其中一位站在左侧的佩刀黑衣人忍不住出声道:“不知薛少爷何故出现在此?”目光死死地打量车内,像在找些什么。
      薛遇立刻皱起眉,不满道:“本少爷的事轮得到你管?倒是本少爷想问问你们是谁,何故在此出现?”又质问道:“我赴了鹿鸣宴却久未见府内车驾来接送。便借了杏林园的车马回府,不知三位在这附近,可曾见过我家的车夫?”
      黑衣刀客心虚,不敢作声,那位背着箭囊的黑衣人更是别开了头不敢看他,挺直了身子想掩饰些什么。沉默片刻后黑衣人厚着脸皮答道:“……未曾见过。”然后上前一步抱拳:“今夜我家主子府上遭了贼,我等正在搜捕那贼人。所以安全起见。少爷的马车,我等要搜上一搜。得罪了。”说罢便不等薛遇同意,上前一步,见那车夫好似吓到,躲在了薛遇身后,不敢看他,黑衣刀客只当他胆小,便不理会,掀开车帘,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再三检查,未见有人藏匿,这才底气不足地抽身下来。
      “嗤。”
      这厢,薛遇气定神闲,双手抱胸,像在看一个笑话。好整以暇才道,“搜让你搜了,既没找到,便哪来的滚回哪去!只是你们这搜捕贼人的,穿夜行衣还蒙面,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
      三人垂首不知如何作答,另一位黑衣刀客像是发现了什么,直盯着薛遇身后瑟缩的车夫看,像老虎盯着他的猎物,慢慢朝他逼近,抽刀出鞘。
      “放肆!是不是本少爷也要验过才行?”薛遇大慌,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语气带着不悦,冷笑着看那走近的黑衣刀客。
      三位黑衣人面面相觑,本就心虚,看了眼车夫,想起太师府有条人命还在他们手上,那上前的黑衣刀客似是不甘心,但再三犹豫,还是收了刀,抱拳道:“打扰了。告辞。”于是三人便飞身上了屋檐,在屋舍上方轻盈跳跃,便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薛遇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身后的“车夫”也站了起来,不复方才惶恐的模样。
      薛遇踏上马车,对站着的“车夫”吩咐:“驾车,去太师府,到了太师府,就安全了。”
      “车夫”依旧一言不发,看了看薛遇,转过身,依言跳坐上去,驾着车向太师府驶去。
      幸亏不算远,这人虽车驾得慢,但所幸一路上再无意外。
      待看到太师府前的灯光,薛遇一颗心才算是回到原处,这黑衣剑客将马车停稳,然后薛遇下了马车,薛遇看他:“到了。谢过你今晚救命之恩。”想了想,便从怀中掏出个荷包,向那人怀里扔去,那人身手敏捷地接住了荷包。
      “拿着,小爷赏你的。”
      黑衣剑客看着手中沉甸甸的荷包,眉头紧锁,又看这小少爷劫后余生,挑眉望他,笑得一脸得意,忍住了想打人的冲动。
      太师府大门打开了,陶管家立刻跑上前,抹了把额头的汗,焦急询问:“谢天谢地!少爷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已经派了好些人去寻了!少爷可是宴上耽搁了?”
      “进去再说。”薛遇转身安抚地拍了拍陶管家的肩,示意他进去。
      “咦?王伯呢?少爷您一个人回来的?”陶管家也好奇地看向他身后那空空的马车。闻言,薛遇急忙转身去看,却见那“车夫”消失不见了,他原来坐着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精致的荷包。
      “先进去再说。”薛遇回头望了望沉寂的夜空,叹了口气,走进了府门。
      然而在他身后,一抹挺拔的身影正停在太师府内书房高处的屋顶,在萧瑟秋风中,他一身粗布衣服,丝毫不掩他周身气度,斗笠下眉目清浚,透着一股子江湖侠客的桀骜不驯。望见那抹身着锦衣的清瘦身影步入正厅直至不见,身后还跟着火急火燎的陶管家。那人这才挪开目光,抬起左手,扫了眼手心深深的牙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一缕幽幽的桂花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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