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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归于其室.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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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淅淅沥沥下了大半日的雨渐有止息之势,但卷卷乌色翻涌不停,衬的天色暗沉,黑云压城,看上去仍是山雨欲催。
书房内,叶昭负手而立,秋老虎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中午时收到的探子回信,信筒子一路随着秋老虎赶来将军府,木纹上落了雨滴,像是赶路而来冒出的急汗。
午后的天色因着这场雨有些沉郁,书房里点起一盏油灯,才勉强攒了丝明亮。叶昭立在灯前,面色一派平静,身子随灯火忽明忽暗,分明平日里起了杀意的形容,秋老虎唬的大气不敢出,心里骂了千八百遍胡青。
死狐狸,今早没吃饭怎么的,来的那么慢,让老子一人对着将军。
秋老虎哭丧着脸,将军想杀人的时候可不像自己,砍几颗树就了事啊。
书房的门砰的一声,秋老虎简直激动的想哭。
被秋老虎念叨了大半天的胡青破门而入,也顾不上还在吱呀打摆子的门板,直接走向叶昭:“情况怎么样了。”
叶昭没有回答,向秋老虎打了个手势,一旁的秋老虎就把信筒子扔给胡青。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偶尔灯芯在火中哔卜轻响,跳出几星火花。
胡青手里拿着从信管里抽出的纸条,似乎要把信纸看穿,然后突然一笑:“倒是比预想中的快。”
叶昭点头:“原以为还要再等几个月,倒是小觑了东夏的效率。”
秋老虎听的一脸懵,“你们说什么呢 这可是东夏私下勾结蛮金和周边部族。”
几方联系隐秘,若不是之前派的密探潜伏的深,怕是都得不到这些消息,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他俩看了怎么的倒是一脸平静。
胡青拍了拍秋老虎的肩膀:“兄弟,这早晚的事儿。”
秋老虎看看胡青,再看看从开始到现在变都没变过脸色的叶昭,眼一瞪,敢情这两个早猜到了,倒骗他在那里干着急。
秋老虎决定出去后好好问候问候胡青。
“不过,本以为内部乱成一锅粥就够东夏自己喝一壶的,没想到这帮狗崽子还有心思扑腾。”
秋老虎实在不懂东夏在想什么。倒是胡青难得耐心用秋老虎听的懂的话回他:“内乱而已嘛,被压的狠了,再散的面粉也能聚成张饼子”
东夏几个王族早前虽争最上头的那个位子争的不亦乐乎,可是而今外有强敌虎视,再这么不顾一切都争斗下去,国都亡了,连位置都没了,还争个什么劲儿
这点叶昭一早看透,胡青也知道,东夏重新窝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而且竟还联结了另几方势力。”这点胡青倒是始料未及。
“乱了这么久,想反天当然底子不够。”叶昭冷哼,“联结周边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最后得利会少,但至少有羹可分。”
“所以,你近来探子才派了一拨又一拨。”将军这样是生怕错漏了一点消息。胡青顺手拿起桌边备好的一盏茶水,一饮而尽。适才赶得太急,着实有些渴。
叶昭眼角余光扫到胡青手里的水瓷杯子,那儿一圈绿纹分外显眼。她顿了一顿,微微颔首。
她和胡青讨论的飞快,秋老虎听的一愣一愣,反正听不懂,就看着呗。索性就安稳的当起了背景板。很称职的背景板。
“你这茶不错。”
叶昭看了他一眼:“难得你口里会说出我这里茶水不错。”
“之前确实糟糕。近来下人手艺大有进益。”
叶昭淡淡看了他一眼,懒得再理。
胡青话归正题:“那现在呢,你心里已有计划”
“通知那些已入敌后的探子,想办法促成他们的结盟。”
“什么”胡青觉得,将军的脑回路,他也不懂了。
“他们要利,那我们就给他。”叶昭声音浅淡,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每一字每一次都让人生不出抗拒之心。她立在一隅,好似一柄出鞘利剑,渐有冷光从颀长身形里渗出,胡青和秋老虎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后颈发凉,情不自禁的移开了眼。
“青芒,九关,东水三处关隘家家的地窖修好了”这三城原本家家便有地窖,如今要修葺并不是太大工程。
“基本完备。”胡青正言答道。
“那就引着他们来把。”
“若要毁之,必先与之。”胡青心中有了丝了然,禁不住想为叶昭这一手拍案叫绝。
秋老虎本来听的云里雾里,现下胡青文绉绉来那么一句,不由的烦躁起来,一巴掌“什么之不之的,瞎掉什么书包。”
胡青一个踉跄不稳,“手劲那么大,想杀谁啊。”什么时候秋老虎手劲儿大成这样了。
被秋老虎一闹,原本的凝重悄然淡了几分,叶昭若无其事的看着,嘴角也忍不住牵起丝弧度。
秋老虎茫然的看着胡青,“我没怎么使劲儿?”
胡青咬牙切齿,装,再给我装。
“狐狸,先去办正事。”叶昭淡淡丢给胡青一句话。
“看来你近来确实手痒。”
“该断便该断的干净,不然倒让东夏以为早前的血是白留,辱倒是白受了。”
叶昭话中杀意森森,胡青心中一凛:“你这不像是在打战,倒像是在报复。”
叶昭不可置否,胡青识趣的止住了话头。
秋老虎知道话已谈完,看看将军,再看看胡青,撒丫子跑出去找秋华秋水去了。今天将军这,多待一刻总觉得会少活好几年。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安静,灯芯火苗嗤嗤,不知何时就燃到尽头,哒哒一声,竟自灭了。叶昭一手扶着桌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胡青问道;“是为了柳姑娘”
咔嚓,胡青望着缺了一角的檀木桌子,“当心,这东西也值些钱。”
叶昭随手将一角碎木抛给胡青,胡青伸手接住。
“我先前想你忘了柳姑娘,原也是好意。”
“可现在你总是一遍遍的让我知道,是我太傻。”
“狐狸,是我太傻。”
“不,是你太痴。”
“狐狸,有次我和表妹出去时遇过一窝山匪。”
胡青看着叶昭。
叶昭笑的温柔,好像是把手心的珍宝展示人前,细心捧着,生怕她有闪失。
幼时的叶昭常常带着柳惜音出去疯,有时太过忘形,便带着柳惜音去的远了。漠北城虽是边防要塞,叶昭熟悉城防,去的也是安全之地,本也没什么事,可谁知有一日偏偏遇上了一伙流寇。那是前线不久前逃窜兵士,占山为王,名头还未打响,是以即使叶昭对漠北了如指掌,也没防住遇上了这么一伙子匪盗,被堵住了去路。
叶昭看着面前一群穷凶极恶,将柳惜音护在身后。
柳惜音小手被叶昭紧紧攥着,不发一言,要不是手心里一阵阵传来的温热,叶昭几乎觉得自己身后根本没人。她心里清楚,表妹是不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她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柳惜音黛眉弯弯,面容在这样的境况下反而越发艳丽,她说,“阿昭,去吧。”
她神色镇定,反手握住叶昭,微微用力,温柔的力道顺着手心传到叶昭心上。然后,笑着松开了手。可是叶昭仍是抓的死死的,即使柳惜音松开了,也没有挣脱叶昭手上的力量。
“阿昭。松开吧。”柳惜音唤她,她的声音很轻,可话语中的决然却让叶昭一震。
叶昭一个人自然容易突开流匪的包围,可是刀剑无眼,柳惜音失了叶昭护佑定是深陷险境,可是身边要护着柳惜音,面对这样多的匪徒,纵是叶昭,也会有几分吃力。柳惜音知道,叶昭何尝不知但是,要放开表妹的手,绝对不可能!
叶昭手上用力,身子下伏,柳惜音没防备,眼前一花,再反应便发现自己伏在了叶昭背上:“阿昭”
“抓紧我。”叶昭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筒子拉开环儿,眉宇间骤现一丝狠厉。筒子里炸开一道烟花,带着尖利的声响,盘桓在漠北的空中久久不散。
这是叶家军的信号,流寇虽然不识,但也知道叶昭是在叫救兵,当下一凛,铺天盖地的朝叶昭冲来,想在援军来前将叶昭解决。
叶昭背着柳惜音,肘间后撞,伤了从身后偷袭的匪徒,抢过他的长枪,顺势往前一递,刺入面前歹徒的心口,仅仅一个呼吸间,匪徒一伤一死。剩下的散兵游勇摄于叶昭的威视,一时间不敢妄动。
叶昭虽战的猛烈,背上确是安稳如山,柳惜音伏在上面,也不怎么颠簸。
她揪了揪叶昭的耳朵:“阿昭。”
“嗯”叶昭一面提防着眼前的局势,一面回应柳惜音。
“我会抓紧的。你放心。”她心里清楚,叶昭顾及背上的她,并没有使尽全力,这也是她不愿的,她不愿,永远不愿意成为阿昭的负累。
柳惜音的气息拂过耳边,淡淡的酥麻感传来,叶昭心头一荡。身边的歹人缓过劲儿,又开始群起而上,叶昭含糊应了柳惜音一声,提枪厮杀。
横枪,斜挑,直刺,她好似入了战阵的孤狼,几乎每一击都有一人应声倒地,生死不知。
流寇本以为只是片刻能解决的麻烦,谁知非但损折不少人力,还没有丝毫建树。叶昭枪尖带出的血也杀红了他们的眼,一时间是铺天盖地的疯狂。耗的久了,渐渐有人注意到了叶昭背上的柳惜音,当下大多都攻击竟都转向了柳惜音,叶昭回身防护,可她血战太久,消耗了太多体力,没多久,身上就添了新伤,鲜血汩汩,漫过柳惜音纯白衣裙,在上面开出一簇簇鲜艳的花。
“阿昭!”柳惜音惊呼,先前的镇静顷刻间无踪无影,她伸手够到叶昭的伤口,使力按住,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衬得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阿昭,你流了好多血,快放我下来!”
“没事。”叶昭反手挑中伤她之人的脖间动脉,鲜血喷溅了她一身,她面色不改,横枪扫视周围,好似嗜血修罗一般,被她眼神扫中的都情不自禁退后。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放眼望去尘土飞扬,叶家援兵到了。流寇见势不妙,四散奔逃。
叶昭把柳惜音放下,柳惜音双手还是死死的按住叶昭的伤口,不肯松开。
“阿昭,疼吗”
她一张脸竟比冬日的雪花还要白几分,叶昭以为她吓坏了,咧嘴一笑,“不疼。”
“你……你尽骗我,流了……那么多血。”柳惜音唇瓣几乎失了血色。
叶昭拍拍柳惜音的肩膀,“这么点伤,还比不上我平日里自己摔的,别担心。”
手上传来湿漉漉的粘腻触感,叶昭心下奇怪,表妹身上哪里来的水渍。突然一阵心慌,不对,自己的血早都干了,那现在这是她神色震惊,抬头看柳惜音,她一张脸早已惨白如纸,笑容很轻,好似一朵失水的花儿,下一瞬,便软软倒下。
“表妹。”叶昭眼疾手快,将柳惜音身子抄到怀里,鲜红的血漫过她扶着柳惜音腰间的手,叶昭这才看清了她肩上的伤口,由肩至腰,几乎深入骨子里,想必是刚刚照顾叶昭的时候被身后人偷袭造成。可是柳惜音,怕叶昭分心,强忍着到了现在,她满心满眼都在关心叶昭的伤势,浑然忘了身上的剧痛。
柳惜音努力牵起一个笑容,她嘴唇微动,发出很轻很轻的几个音节,叶昭一双耳朵凑到了她唇边,才勉强听清。
她说:“我,我没事,阿昭,别担心。”
叶昭一瞬就红了眼眶。
“之后呢。”胡青神色复杂的看着叶昭。
叶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表妹昏迷了三天。那三天我守着,满心的自责,几乎要疯了。”
“我本该护她周全。”
“无论是谁,伤了表妹,我绝不原谅。”
叶昭话中有铮铮冷意,胡青忽然想起早年间坊间流传的叶昭事迹:叶府三公子白衣银枪,寻了两天两夜,灭了当时流窜一方的山匪,护了漠北平安。街头交口称赞。
却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叶昭眼前仿佛还是柳惜音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一直喃喃重复着:“绝不原谅。”
胡青不语,良久,回道:“我先去照你的安排知会探子。”叶昭没有理他。
“近日少吃时令果子”
他刚刚转身,叶昭突然说了一句。
“啊”
叶昭摇头,“记着就好,走吧。”
胡青莫明奇妙的离开,身影消失在书房中,叶昭恍若不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柳惜音的鲜血仿佛还在手上,她手上一共沾了两次柳惜音的血,一次是那时流寇造成,还有一次便是柳惜音在她怀里死去的那回,是自己一手造成。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护柳惜音一生平安无忧,却原来柳惜音的每次伤都是因着她叶昭。无论是身子上的,还是那次狠心让她回雍关城,刻在她心里的。桩桩件件,她竟是最初的罪魁,可她原本是最希望她一世安稳无忧的。
阴沉的天色渐渐从窗纸里透出一线光明,落在叶昭眼里,陡然心思乘着这丝光明回到了那天午后,柳惜音昏迷的第三天,她亦带着一身新伤侯在她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表妹,该醒了。”
她握着柳惜音白皙的双手,伏在床边,一连三天未曾合眼,此刻终于坚持不住趴在她身旁打起了盹。
柳夫人从门外经过,看着肌肤相连的两个人无奈的摇头。男女有别,她们本不同意叶昭守在惜音身前,可惜音昏迷前一双手按着叶昭的伤口,按的那样紧,好似揉进了自己的骨血里,她们怎么也掰不开,又怕太用力伤了惜音,无奈下只好让叶昭和惜音像连体婴孩般相伴相陪。只是叶昭一身新伤,流了这样多的血,也亏得她一直撑着。
午后的阳光洒入床边,给柳惜音脸上度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泽。或许是阳光太温暖,又或许是手心的温度太灼人,又或许是耳畔声声的呼唤点起了心里的渴望。柳惜音长长的睫毛微动,秋水双眸缓缓张开,盛满了午后的阳光。
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她缓缓偏头,看到叶昭伏在床边安静的睡颜,手指动了动,想要抚摸叶昭一头乱糟糟的发。
“表妹,你醒了。”叶昭只是打个盹,她一颗心悬着,掌心里只是轻微的摩擦,便惊醒过来,看到柳惜音脉脉温柔的眼,喜悦几乎要冲破胸膛。
“小懒虫,都三天了,从不知道你那么贪睡。”
柳惜音很慢很慢的牵起了嘴角,
七月夏风伴着午后暖意轻轻拂过小屋,柳惜音嘴唇张合,她昏迷了三天,喉间好像火烧一样,发不出声音,叶昭认出了她的嘴型,阿昭。
叶昭将她的手放在心口:“我在。”
柳惜音又张了张嘴,无声的询问。
你的伤怎么样了。
叶昭突然有些想哭:“没事了。”她的表妹醒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在问叶昭,你的伤怎么样了。可明明伤的最重的是柳惜音。
柳惜音嘴唇动了动,太好了。
太好了叶昭又气有又心疼,她仰头止住眼底蔓延的酸涩,“你都伤成这样了,好什么。”
柳惜音笑的温柔,一双眼凝望叶昭,她没有说话,但叶昭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想说的
话;“阿昭好好的,我可不能让阿昭受伤了。叶昭难得的楞住了。
午后日头仍在,远处知了声声,一树暖风飞鸟,惊落片片青叶。
眼底似乎仍有那一日的落叶暖阳,回忆裹挟这旧时光唤起了那日的蝉鸣。
柳惜音说,不能让阿昭再受伤了。叶昭恍惚记起,正是那日后,柳惜音开始钻研花草药石之道。怕是后来在盛京设计赵玉瑾的一身暗器武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原来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还是为了保护她。而原本,她一直以为,该是她去守护柳惜音的。
阿昭好好的。
柳惜音的话一直在叶昭耳畔回旋不散。
叶昭低低叹息,原来,她护她至深,而她,伤她至深。
而今,一去经年,往事沧海,始知相忆深。
惜音,若是可以重来,若是可以,可是哪里又可以呢
窗外天光大亮,照着书房内终于有了白昼之感。叶昭望着辽阔天空渐露的光明,心想,这一场雨,到底是停了。
那些错,到底还是错了。
惜音。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