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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归于其室.终篇 ...

  •   我回来了。风顺着帐口灌入。

      叶昭怔怔听着这几个字,似水流年缓缓流淌而过。

      恍惚记起十六岁的那个时令,明明说好要带柳惜音去尝尝街头新开的那家小吃,可是约好的前一天她被自家老爹一顿鞭子抽到了床塌上躺了三天。说来可笑,具体爹爹罚她的原因已经不记得了,年少时做的荒唐事儿多了,哪里摘的清是哪条。

      隔天,柳惜音顶着青色的眼皮来到叶府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偶然听见红莺私下里埋怨她家小姐为自己这个不着调儿的当日在街口等了半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当时床榻上问时,柳惜音只说是没睡好。叶昭也权当如此,顺嘴叮嘱平时心思不要太重,不然夜间少眠。

      柳惜音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床榻边乖巧的答应。倒是她一直对着柳惜音念叨街头那家点心多么多么好吃,可惜没带她吃成。说着说着,肚里馋虫大动,可是苦于一时无法下床,便越发沮丧,就连柳惜音帮她喂完药说要先出去一趟,她也浑没在意。

      只是这一出去,便出去了三个时辰,她从大好的日头一直等到斜阳西下时的微微细雨。看天色不早,想着表妹该是回家了。

      本还有些纠结柳惜音都没和她告别就这么回去,卧室的房门却在此时被轻轻扣响,然后便是柳惜音小小的身影。

      已是日暮,半卷红雨霏霏而入,柳惜音白衣沾上了水雾,仿佛暮色下飘摇的烟霞。一双眼弯成了月牙,眉目亮晶晶的,伴着浅浅的梨涡。

      她小小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是雨,手上是碗口扣在一起的两个瓷碗,笑吟吟的对叶昭说道,“阿昭,我回来了。”

      那是记忆里最美味的东西。

      当时问柳惜音为什么不告诉她时,柳惜音回答要是说了,自己便不会让她去的。

      “可阿昭看起来很想吃的模样。”

      叶昭想也是,她哪里舍得自家小表妹一个人孤零零跑到街市上去。

      只是哪里会想到,那家小吃那天其实换了地方,柳惜音一路问一路找跑了半个雍关城才找到。

      当时自己吃的正欢,脑子里还残存的记忆便是那句:“我回来了。”那时候隐隐觉得,自家小表妹真是可爱极了,说话都这么可爱。

      如今那一扇帘幕被挑开,柳惜音向着叶昭款款而来,她一步一步踏着幼时的身影,短短一刹那,旧日时光和着今夕重逢,光影交错,她说:“阿昭,我回来了。”

      年少时懵懂,那些话不过擦着耳边飘过。

      而今听来,平地起波澜,多少眷恋悲伤裹挟袭来。

      叶昭在原地屏住呼吸,手里还紧紧攥着白日里柳惜音留下的发带,一双眼一眨不眨的跟随柳惜音的步伐,不敢说话,不敢走进,直到柳惜音走到跟前,直到柳惜音搭上她的脉息,关切的问她,

      “阿昭,不舒服吗”

      手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传来的霎那,叶昭才又感觉到血液重又在身体里流动,这是真真切切的惜音。

      “没有,我很好。真的”怎么会不好呢

      两个人相对而立,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触手可及的距离,有回忆呼啸翻涌,而那些情绪最终都染上了映照彼此倒影的眼眸间。

      叶昭将柳惜音的发拢到肩后,下巴抵在柳惜音肩上,腾出手将手心里的发带系在发尾。

      “阿昭,我回来了。”颈边是柳惜音软糯的声线。

      叶昭将身体靠的更紧,“嗯。”她回应道,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

      “今天的事,阿昭生气了吗。”柳惜音问的犹疑,她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叶昭绝望彻骨的呼喊,那时候应该再坚持一会,起码能让阿昭知道自己无碍,而不现在这样,让阿昭担心。

      “阿昭,我……”

      “什么都别说了。”

      叶昭制止了柳惜音,本来摆弄柳惜音发梢的手顺势揽上了腰间。“你还在就好。”什么都不在乎了,惜音还在就好,只要惜音还在,她又有其他什么需要在乎的呢。

      两个人以极亲密的姿势贴在一处,柳惜音靠着叶昭,每一寸肌肤都是她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柳惜音眼神蓦地柔软的一塌糊涂,原本下定的决心抑制不住的动摇。

      “以后不要随便的消失。”

      依偎在叶昭肩窝里的柳惜音眼底黯了一黯,额头如雏鸟般在叶昭肩胛上轻点几下,“嗯,以后不会了。再不会随便的消失。”

      “那便好。”

      “表妹,今天我,我不是,我只是。”叶昭有些沮丧的说道,“这本是我最后一次。”

      怀里柔软的身躯突然僵了一僵,叶昭似有所感,一双手锢的更紧,她有些着急,“表妹,我又说错话了。”

      “不,没有。”

      僵直的身体只一瞬便放松了下来,但怀里人儿本来心软的眼神因着叶昭一番语无伦次的话又恢复了清明。她缩在叶昭的臂弯里,侧脸轻微摩擦她的里衫,一种奇异的感觉触电般穿过身体的每一根血管。

      “阿昭,那信笺军师应该交给你了。”

      柳惜音清楚的感受到腰间的力道有一瞬的停滞,转而是叶昭闷声应答,“嗯,有收到。”

      “阿昭,那些话……”有力道突然将她箍得更紧,柳惜音顺着停住了话。

      “表妹,下回你来做我的先生吧。”那声音似场急雪,乍起慌乱不堪。柳惜音仰起头看她,眼睛里蓄着湾清泉,一眨不眨的,在月下唤起鳞鳞细浪。她目光太盛,叶昭不由地偏过头不敢去看她,嗫嚅着:“胡青那家伙水平太低了,一封信我看了好久都看不明白。”

      “不明白吗”

      叶昭挠挠头,不去看她:“嗯,所以啊,下次表妹来教我吧。”

      长久的静默,不尴尬却又莫名的悲伤。

      柳惜音一双眼里尽是叶昭的轮廓,看着看着眼底的鳞鳞月光渐渐盈满眼眶。她努力不让这些泪意坠下,然后眉目弯成夜色下的新月。她踮起脚,仰起头蜻蜓点水般在叶昭侧脸落下一吻,“好,我来教阿昭。”

      那个吻很轻,冰冰凉凉的,带着夏日里香甜的气息,叶昭心跳猛的一滞,一张脸腾的一下变的通红。

      “阿昭,今天先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好。”
      依旧是记忆里软软糯糯的声调,添了几分不知名的温柔意味,几乎摄去了叶昭所有的思考能力。
      “那阿昭到那里之前不能睁开眼哦,由我带着阿昭。”
      “为什么”
      “因为呀,那是我的秘密,我想带阿昭去看。”
      “好不好,阿昭”
      最后一丝防线全线溃败,叶昭缴械投降,“好吧,听你的。”

      叶昭无奈的样子,让柳惜音笑的欢快极了。她拿出一角白纱,轻轻覆在叶昭眼上。

      视线里最后可及的景色是柳惜音撅着嘴的可爱模样,然后便是一片漆黑。

      “这样阿昭就不能作弊了,要等到我说睁眼才可以哦。”那是叶昭看不见前的最后一句话,轻快微微上扬的语调,仿佛那时未经离乱的惜音。
      她对着柳惜音拍拍胸脯,“好。”
      耳边似乎柳惜音在轻声笑着她。

      秋水在帅帐不远处休息,被一阵马蹄声惊出。刚刚好看见踏雪带着叶昭四蹄如飞,而叶昭身前,还坐着一个白衣女子,经过秋水身前时,她看的真切。

      惜音姑娘!

      踏雪继续向前,一刹那的震惊后,秋水回过神来
      “将军,你要去哪儿还受着伤呢!”
      秋水想要拦住叶昭,可是有人抢在头里挡住了她。
      “狐狸,你干什么。”
      胡青仍挡在秋水身前,目光始终追随着踏雪带着叶昭和柳惜音越来越远的背影。他的声音也染上了月色苍茫,“让她们去吧。”
      察觉到话中的无奈,秋水转而看着胡青,一时间竟忘了去追叶昭。
      远方两人一马渐渐融进了茫茫夜色中,只剩秋水和胡青还停留在原地。
      夜里,营前寂寂,月色如钩,大漠里风沙呜咽。

      耳畔风声飒飒,柳惜音的发带不时被卷起拍打着叶昭,面上尽是酸酸痒痒的感觉。叶昭仍闭着一双眼,松松挽着的缰绳被另一只手攥在手心,一路打马而行。穿过人声,翻过沙丘,越过风声,路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叶昭也不希望它走到尽头。直到芬芳馥郁的桃花瓣不再拂面,直到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气息毫无来由的闯进血液里,在心头种下了不安的种子。渐渐的,种子开始发芽,踏雪每踏出一步,便强一分。马蹄声哒哒,那种不安便如雨后春草疯狂滋长。

      “表妹,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阿昭便知道了。”

      叶昭一双眼被蒙上了布条,她强自压住心里的惶惑,凭感觉辨认来时的方向,在脑海中勾勒出踏雪前行的路线。

      军营出发,向东二里,转而朝北,应该是一片戈壁,再是西市。是,是……
      伴着踏雪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里突然多了流水叮咚的响声。叶昭心里一下跳的极快。

      她终于知道柳惜音要带她到哪儿去了。

      “表妹,营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我们下次再去好吗。”

      叶昭看不到前方柳惜音的神情,只觉的拂过面前的发丝更加狂乱,而比发丝更乱如麻的是叶昭的一颗心。简直要疯了。“踏雪,停下!”她嘶声喊道,但往日温顺的踏雪在柳惜音的手下,跑的更欢,完全不理会叶昭。

      不行,叶昭劈手夺过踏雪的缰绳手上用力,踏雪发出痛苦的嘶鸣,却执拗的跑的更快,她咬牙要再使力。耳畔轻灵嗓音突然低低响起,仿佛被施了魔力一般,入耳的刹那,叶昭所有的动作无以为继。
      “阿昭,没有下一次了。”
      那声音依稀是两年前倒在自己怀里的柳惜音所发,划破皮肉,心脏每一处血管都湿漉漉的泛着疼。

      “阿昭,回不去了。”两年前的声音在脑海里仿佛审判般响起,叶昭有一瞬的晕眩,不知身在何处。柳惜音勒住了缰绳,风声仍旧飒飒,踏雪停住了脚步。

      狂风嘶鸣,眼前蒙着的白纱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叶昭翻身下马,凭记忆摸索到柳惜音的位置,扶着她将她抱下。

      “阿昭,睁开眼吧。”叶昭紧闭着一双眼,有湿意顺着眼皮疯狂翻涌。

      “阿昭,听话。”那声音里有几分虚弱,带着致命的诱惑,叶昭的心狠狠颤了几颤,但她咬着牙,那一双眼无论如何都不肯睁开。

      一片黑暗里,有长长的叹息声响起,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缠绵。叶昭感到紧紧握着的手心里硬是塞进了一只手,另外一只也将她包裹,叶昭着了魔一般,受着摆布,紧紧闭着双眸。那一双手温柔而决绝的牵着她,然后将叶昭的手放在了一块冰冷的物事上头。那是一块青石,世界最冷的一块青石,叶昭全身仿佛触电一般,想要往后缩,但那双手紧紧锢着她,倔强而执拗。

      叶昭看不到,柳惜音面上凄然的神色,目光顺着叶昭面上的轮廓,一双眼仿佛缭绕了细水天山,天上下了一派细雪。最深切的悲伤也不过如此。

      她带着叶昭循着青石往下,抓着叶昭的手指抚过石板上每一处凹陷的纹理,叶昭全身剧烈的颤抖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纹理,胜过世间最锋利的刀枪剑戟,彼此的指尖都已是伤痕累累。

      那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在心里拼凑成几个最冰冷的字:

      叶柳氏。

      最后一丝希望被柳惜音彻底斩断,叶昭发疯般的挣开紧紧抓着自己的那双手,两个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

      叶昭已经睁开了眼,和柳惜音隔着青石碑相望,两个人眼里,大滴大滴的泪珠争先恐后的落下。

      叶昭此刻的四肢软绵绵的,仿佛失去了精魂。她挣扎着爬起,颤巍巍的走了石碑的一旁,沉默的扶起柳惜音。

      十指相触的刹那,柳惜音骤然握紧,强迫叶昭面对自己,她张开嘴,一字一字的说道:“阿昭,惜音已经不在了。”

      柳惜音用最悲切最残忍的语调告诉叶昭,她不在了,那声音在空地上一遍遍的回荡,恍若魔音。叶昭同柳惜音的脸在同一瞬都苍白了几分。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凌迟。

      “我知道”叶昭疲惫不堪的垂下头,话语中有深深的无力感。从披挂上阵起,她从未觉得如此疲累,从未觉得前路如此渺茫。

      “不,阿昭,你不知道。你从来不愿知道。”明明如此虚弱的声音,却一步步的迫近叶昭,让她无路可退。“惜音,早已死在两年前的东夏,她饮下了醉仙草,她是倒在了你怀里。”

      胡青曾说,柳惜音活的一向比别人清醒,他说的很对,柳惜音,无论活着,死去,永远比别人清醒。

      “两年来,你从不愿来到这方墓冢,阿昭,我等了两年。”

      “惜音,求你别说了,不要说了,我求你,我求你”叶昭话中终于带了恳求的意味,她竭力想挣脱,可四面八方都是柳惜音的话语,避无可避。她一生之中极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刻。

      柳惜音凄然看着她,她紧紧咬着唇瓣不让自己心软,“我盼着有一天你能来这,你能接受现实,可你从未来过。”

      “你既不来,那便由我带着你来。”

      你既不愿,便由我亲手揭开这个事实。
      阿昭,我不愿这样对你,可我已无力再等了。

      “我知道,可我总盼着你还在。”叶昭哭的像个孩子一样。“你何苦呢”何苦连一份期盼都那样狠绝的斩断。

      柳惜音温柔的抚摸叶昭的脸颊,她的手指冰冰凉凉,带着晚风的萧瑟,“阿昭,不苦的,可无论你来不来,这方碑石一直存在,而惜音,不在了。”
      “阿昭,别哭,你给了惜音最美的年华,惜音无悔。”
      “而阿昭还在,惜音的那份美好就在。”

      青石碑上突然漫出青色的雾气,乘着晚风,笼罩了一整处高地。叶昭被漫漫青岚隔开到了三丈之外,柳惜音的身影在雾岚里时隐时现。

      时辰,快到了。

      叶昭拼命伸手想要够到柳惜音的身影。

      “阿昭。你别过来。”感受到身体一轮又一轮的虚弱感,柳惜音的话打着飘儿,几乎听不清,但叶昭听见了。
      “求你了。”
      前进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叶昭一遍遍在心里说着,不该停的。可是柳惜音的恳求。叶昭双目噙着泪,随意的抹去,只留下一双泛红的眼朝柳惜音微笑,

      “表妹,怎么不喜欢我过来了。”

      柳惜音的身体逐渐的透明,而她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灵魂深处的无力感。离开的时刻终究是要来临了。她努力维持着神志里的最后一丝清明,“阿昭,我要走了。”

      握着拳头已经几乎要揉碎骨骼:“去哪儿?”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什么时候回来?”

      柳惜音竭力抑制住愈发模糊的神志和喉间的哽咽,“要很久,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我和表妹一起。”叶昭说的平平常常,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柳惜音摇摇头,“不行。”

      叶昭的笑容突然凝住:“为什么?”

      “表妹一个人去不害怕吗?”

      “害怕。但”

      “那就让我陪着,现在天下已经安定,大秦数十年无虞,天下已经不需要叶昭了。”

      “可是叶昭需要柳惜音,表妹也需要叶昭对吗。”

      柳惜音点点头,旋即摇头。

      纷飞的柳叶划过两个人隔开的星河,飞舞的缝隙里,彼此间涕泪纵横。

      这些年,叶昭殚精竭虑,算无遗策,就是为了还她一场约定。这些柳惜音从来都知道,可是傻阿昭,她的傻阿昭,责任一旦负上,哪里可以这么轻易卸下

      “阿昭,天下不止是一个西夏。”

      叶昭楞住。而柳惜音闭上眼,继续说下去。

      “边陲的狼儿失了头目,一时间会因为地位而自相残杀,可这些终究有尽头,终会有新的头狼出现。”

      叶昭低下头,绝望在心头滋长,若她在,自可永世护佑边陲。可这世间,没了惜音,留下一个叶昭做什么呢。她费了所有的心思,重创了东夏,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离开的借口。

      但是柳惜音,再一次狠狠斩断了她的痴念。

      柳惜音当然知道叶昭心中所想,可谁又知道这数十年安稳中,除了东夏会不会再有哪些新势力。那时,需要叶昭,一个活着的叶昭。

      她和阿昭都是烽火中出来的儿女,都不愿再有哪家儿女承受她们一样的离乱。阿昭现在的样子那是她不愿看到的,而阿昭其实也是放不下的。这一点,阿昭自己也清楚。叶昭的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傻阿昭。你曾答应过我的。”

      柳惜音扶着碑沿,勉力站着,“你要带我去烟雨江南,去大山大河,去看大雪纷飞。可是阿昭,我有事情,不能去看了,阿昭你要代我去看完这世间你曾允诺过的壮丽河山。我会等着你,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

      “阿昭,你答应过我的,答应的事情阿昭从来都做得到对吗?”

      “可是表妹,我害怕。”叶昭含泪恳求。

      柳惜音沉默的咬着唇,唇齿间力道明明决绝却不再有血色浮现,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惨然一笑,“我也害怕,阿昭,惜音也害怕。”
      叶昭怔住。
      “阿昭一向最是照顾我,所以,软弱的事情就由我来做好不好。”
      “我好想看到那些景色,等你见了,细细说于我听好吗?”
      “我不会走远,我还是在等你,在你回首可见的地方。”
      “阿昭,答应我。”

      心里的悲伤几乎要淹没自己,柳惜音殷殷叮咛仿佛巨大的枷锁牢牢压在心头,叶昭本来坚挺的脊背一点一点的弯了下去,唇瓣已经被牙齿咬出了血,含泪答应:“好。”

      柳惜音终于放心的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悄然流出,隔着茫茫雾霭,叶昭并没有看到。

      “阿昭,还记得我说过要为你跳一支舞吗?”
      也是最后一支舞。

      叶昭咬着唇拼命点头。

      就像小时候一样,叶昭站在一旁,柳惜音在不远的地方,翩然起舞。雾岚里看不真切,但奇迹般的,柳惜音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叶昭竟然看着清清楚楚。她踮着脚尖,旋身,身子虚弱的打了个晃,然后很快稳住。白色水袖轻舞飞扬,翩翩流转间,揽下了夜空中所有明亮的星子。
      那是一曲叶昭从未看过的舞蹈。

      暗夜里似乎有优昙悄然盛开。

      远方有悲歌低低泣诉。
      十里长亭,弦断无心。
      斯是离人,何不归乡。
      于嗟远兮,三生空兮
      死生渺兮,不我信兮
      ……

      斯是离人,何不归乡。茫茫的雾岚逐渐淡去,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那一片景致,照耀在柳惜音的身上,她身上起了青色的火焰,火焰不知疲倦的越燃越旺,柳惜音迎着阳光旋转,她唇瓣的笑意越荡越深,在阳光下惊心动魄。叶昭看着她的笑,努力的让自己回应着,柳惜音对着她说:“阿昭,我好久没有见到日出了,真好。”

      叶昭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悲坳,回道:“是啊,阳光真好。”

      柳惜音最后的笑容在焰火中打着旋儿。

      而叶昭僵硬着身体,她强迫自己睁着一双眼看柳惜音渐渐燃尽在阳光下,青色火焰随着雾岚散去。

      满是绿意的山坡上本来开的正盛的小花悄然凋谢,天光大亮。一切悄悄退散。

      花事已了。

      叶昭怔怔看着眼前的光景,这一场离别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一步一步踱到青石碑旁,重新又抚摸着柳惜音带着她感受的那三个字。

      叶昭的叶,柳惜音的柳,最后一个氏字最后一笔积蓄了当初所有的悔恨,生生斩断了石板的纹路,好似命运被横空切断,戛然而止。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额头贴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那儿还有柳惜音的温度。粉色信笺从怀里滑落,无力的倒在泥中,那上面满是柳惜音的叮嘱,而微微张开的一角里,露出两行小字。

      夏之夜,冬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黑底的字,墨色浸染了晨雾,有湿润的水渍,倒像是替他们哭了一场。

      叶昭口里轻声念着,“归于其室,归于其室。”

      那样绵长的生命,何时可归

      她扶着石碑起身,踏着清晨的阳光缓缓走去,蓦然回首,青石碑在阳光中孤零零的伫立着。

      回首可见叶昭想再没有回首可见的地方了。
      惜音你呢,是否孤单呢

      阳光下斑驳的光影里,空荡荡的高地只剩不倦飘摇的杨柳,一方石碑,一个未归之人。

      ————
      德宗十九年,东夏联合周边大举来犯,镇北大将军叶昭应战,大败东夏联军,杀皇子伊诺。东夏献降书,此后称臣,岁供二百万两白银。
      同年,德宗下诏书,将军叶昭与南平郡王和离。
      再一日,德宗诏:柳氏惜音,德容恭顺,为国捐躯,赐叶氏正妻名。
      一时间,朝野震惊。
      再一月,将军叶昭挂印辞官,举国不复见。
      卿宗元年,蛮金突袭,连夺大秦五关十城,宣武侯叶昭现身,挽秦土于危难,卿宗大喜,欲加封赏,将军再次隐遁,余一方帅印随十万军士班师。
      此后大秦国土渐稳,将军再无消息。
      将军与叶柳氏,南平郡王的一段风流公案,于街市坊间流传

      梆—
      说书人敲响手中醒木,“话说东夏一役,将军大胜,朝野欢庆,独叶将军面无喜色,千里扶棺……”

      看客皆聚神听着,四下皆寂,说书人声音远远传开,沿着亭台楼阁散开。

      此时江南好时节,烟雨霏霏。时不时有一叶扁舟于楼下溪边划过,带起道道水纹。

      溪水一路漾到船边,湿了船上人的鞋面。但那双脚却没舍得移开,仍是静静伫立,宝蓝色的发带被烟雨浸湿,上面的纹理反而更加清晰。

      她似是在那儿立了许久,望着在面前经过的叶叶扁舟,乌漆的蓬面在船上弓着身子,适才经过的小舟里隐隐传来吟诵声,一袭烟雨枕江南。

      她轻轻的笑了,表妹,江南到了,乌篷船是黑色的,不是你所绣的青色,不过,还是你绣的美。

      烟雨仍旧霏霏,楼台上说书人仍说着叶将军和叶柳氏的故事。

      船上人身着宝蓝的衣衫,背着行囊,眼底是水光涟漪,千帆过尽。

      小舟带着她渐渐飘远,远去的方向里,是她们当年曾许诺过的蓝天碧海。那是她的下一站。
      此后,江南风景旧曾谙。

      卿宗九年。
      镇北大将军叶昭殁。卿宗哀痛,朝野缟素三日。
      此后敛葬,无人知其埋骨何处。
      岁岁年年,这一段旧事掩埋在过往的风沙中,成了史书里泛黄的几页薄纸。

      没有人注意到,漠北五里处溪边的石碑,曾经的黄土翻起了新泥。

      夏玉瑾,胡青,秋华秋水,还有其他旧人偶尔会来到这,倒上几壶烈酒,在这醉到黄昏,然后歪歪扭扭的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那一日。

      那日,漠北起了好大的雾,从清晨到黄昏,久久不散。
      叶昭半靠在碑前,唇边溢出血迹,滴在尘土上,开出一朵朵惊心动魄的花。

      白茫茫的雾霭中突然升起一株株的新桃,瓣瓣粉色顺着嶙峋桃枝伸展,眨眼间占了满枝,晨雾开起一树树粉红色的烟霞。

      漫天的桃花被风卷起,在半空中飞舞,渐渐聚成了白色的衣裙,然后是那张沁入骨髓的面容,周身笼在点点红雨里,似梦似幻。两份记忆在交错的时光里重聚,她朝她甜甜一笑,一如往昔。

      她亦一笑,有血如注从嘴角溢出。

      花瓣在两个人之间铺出了一道小径,柳惜音踏着铺展开的小路来到叶昭面前,芬芳的香气绵延了一路。

      她朝叶昭伸出手,“阿昭,我好想你。”

      叶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柳惜音伸出了手,“惜音,许久不见。”

      两个人相视而笑,十指相扣,再也分之不开。

      是好久,久到用尽了一生等候。

      好在这一生已尽,她们,再也不用分开。

      叶昭起身将柳惜音拥在怀里”,用尽了全身气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雾岚流转,沧海桑田,那一季盛放的桃花还在空中打着旋儿。

      两个人的身影隐没在漫天青岚中。

      朦胧中,似有人轻声询问,“这许多年,阿昭可好。”

      “很好,这些年大秦也安稳,再无战火。”

      “真好。”

      “是啊,真好。”

      远方有人轻声呢喃:“惜音,这些年,我替我们见了满是乌篷船的江南,听了大海潮起潮落,看尽了河光山色,以后我细细讲给你听。”

      “好啊。我可要好好听阿昭说。”

      声音渐渐隐没在雾霭中。

      远方似有琴声轻扬,奏起一阙葛生。

      这一季,终于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归于其室.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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