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惜归于其室》蓝蓿

20、归于其室.二十九

　　胡青现在简直头大。

　　东夏蛮子不要命大不了他送他们一程，可是将军发疯他总不能一刀砍了她吧，就将军刚刚阵上那不要命的架势，谁砍谁还不一定呢。

　　再者说，仿佛血里捞出来的将军，胡青都没眼看，也不用自己动手了。

　　这会子胡青倒暗暗佩服柳惜音的先见之明，前头厮杀那阵儿，将军只管朝那堆蛮子身上招呼，那些还到她身上的刀枪都是他帮着拦着。不过幸好，有些他来不及拦住的，准头也不是太好，总是擦着身子过去，不然将军得被捅好几个窟窿。

　　就算这样这一场下来，叶昭倒是精神抖擞，胡青差点没累瘫。将军这是疯魔了就算屠城也不是这么个杀法。

　　天空中启明星一轮一轮的闪着光，染墨的夜空，深黑色正一点一点淡去。前方东夏主城的轮廓若隐若现，胡青眯着一双狐狸眼，脑子里绷着的弦此刻悬的更紧。

　　彻夜的厮杀，将军快如疾风的攻势果然名不虚传。三个时辰，在东夏没有一点防范的时候迅速攻下了他们的防线，甚至东夏还来不及传信，将军便领着他们往下一处行进。疯魔果然有疯魔的好处。可太过疯狂了，也不好。

　　“将军。”胡青打马赶上前方。

　　叶昭闻声，拍拍□□的踏雪。踏雪四蹄踢踏踢踏的踏步，慢了下来，正好与胡青并驾。

　　胡青斟酌了下措辞，对着叶昭打哈哈:“将军，心情不好哈”

　　叶昭叶昭瞥了眼胡青，“杀人需要好心情”

　　胡青噎了一噎。

　　“有话快说。”

　　叶昭凉凉扫了胡青一眼，一股凉意从天灵盖直直贯到胡青脚底。

　　踏雪欢快的打了个响鼻。

　　“那个，将军，出发前惜音姑娘就没有交代你些什么”胡青磨牙，累死累活了半天还碰到个不领情的，他现在心情也不见得多好。

　　叶昭神色一滞，转而有丝复杂一闪而过。和当日胡青面前的柳惜音如出一辙。

　　果然惜音姑娘还是有叮嘱将军的。要是只交代自己，那也太看的起他胡青了。

　　叶昭紧紧握着身侧的蛟龙剑，滚烫的手心和冰冷的剑身摩擦，心头也随着忽冷忽热的.

　　那是和狐狸秋老虎结束长谈的夜里，第二天叶昭就要拔营直捣东夏黄龙。

　　夜里柳惜音守在叶昭身旁，为她换下白日里的纱布。身边是摆放整齐的伤药，柳惜音一双手绕过叶昭的腰腹间，解开里面层层裹着的白纱。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蜿蜒的表面结了一层嫩粉色的痂。混着早年征战时的旧伤，层次分明。叶昭分明感觉到那里传来柔软的触感，很轻很轻的力道，抚过每一道伤口，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奇异的传来酥麻的感觉。

　　“阿昭，疼么？”

　　“早就不疼了。”叶昭不知道柳惜音问的是哪一道，便囫囵回了句。

　　伤口上覆上了的药液，沁凉的药香混着少女白衣的香气传入鼻翼。

　　“莫要再添了。”心口处嗔声幽幽，“难看的紧。”

　　叶昭顺手将备好的新纱布递给柳惜音，“惜音，战场厮杀，哪里管的了。”

　　“我知道，但起码你要护自己安好。”

　　“阿昭，答应我。”

　　叶昭张口，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望着面前埋头替自己换药的柳惜音，终究咽了下去。该说什么呢？她现在越来越不想说谎，也说不出口。

　　腰间的绷带紧了紧，想是已经系好。柳惜音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叶昭顺势拥在怀里。叶昭清楚的感觉到怀里突然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软，一双手也揽上了她的腰，那样轻又那样紧。

　　叶昭埋进柳惜音泠泠寒意的发间，“我连你的安好都护不了。”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阿昭，我自己下的药。”

　　“阿昭，答应我。”

　　“将军，大军已经集结。等您清点。”帐外胡青话音传来。叶昭头一次觉得松了口气，她在柳惜音额间留下一吻，三两下穿好盔甲准备出发。

　　“阿昭。”

　　前行的步子停了下来。

　　“等你回来。”

　　“有件事，等你回来说与你听。”

　　一字一句，都是重锤砸在心口，叶昭深深吸了口气，压住胸中起伏的情绪，“好。”柳惜音痴痴看着叶昭消失的身影，眼中几番明灭。帘外起了阵风，带起白衣飘舞，无休无止。

　　“那天，惜音和你都说了什么。”

　　胡青没料到叶昭长长的沉默后第一句问的竟然是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也没什么，只是说等战役结束，她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这得问她，心愿未了又不是我。将军，你不会让惜音姑娘留有任何憾事吧。”

　　叶昭不语，转头眺望前方将明未明的天色，那儿黑蓝的底色渐渐透亮，但又叠着夜的影子，两相交融成一副混乱不堪的水墨，正压的人心慌。

　　胡青深深睨了眼“等你回去时……亲自，问她。”

　　“到了。”叶昭勒马停住，眼前东夏城池的轮廓彻彻底底的展露在眼前。

　　“胡青，烟火传信通知潜入的兄弟，时候到了。”

　　胡青拉响了信号，竹筒里爆出明亮的光芒，钻入天际，爆出极绚烂的烟火。

　　—————— 咔嚓——大殿里突兀的一声格外响亮，伊诺顾不上刚刚因情绪起伏被错成两半的犀角，死死盯着下方报信的人，凶狠的活脱脱能喷出火来。

　　“你再说一遍。”

　　头顶上方汹涌的杀意早已把传信兵唬的直哆嗦

　　“再不说跺了喂狗。”

　　“叶，叶家军打，打到了宫城底下。”

　　城下，居然打到了城下，呵，前日派去的暗卫至今没有消息，伊诺心里早已明了。原以为最坏的不过就是如此，原来，原来，好个叶昭。

　　“让人打到家门口，你们手里的刀是做什么吃的！” 而且事先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原本是时时注意叶家军消息，可是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境内，一路上没接到线报，到最后一道城池门口时有一股秦兵不知何时混入，里应外合，没几下就收拾了我们。”

　　传信兵抖如筛糠，一路上过来到处都是尸体，活阎王已经杀疯了，银面早已成了血面。东夏兵哪一个不是血海里趟过来的，可当时所见，现在想起仍是场噩梦。

　　大殿上还有其他亲信，但此时无一不是保持沉默，四下寂寂，隔着一道门，隐隐有喊杀声起伏。

　　哐当，哐当，哐当——

　　底下人看着地上四散的杯盏武器和陷入癫狂的主帅，大气不敢出一声，灭族的阴云笼罩在大殿。

　　杯盏还在地上滴溜溜的旋转，静默，长久的静默。

　　“要不，降了吧。”

　　底下不知是谁说道。伊诺一双眼血丝暴涨，恶狠狠的瞪视四周，“你们说什么。”

　　“谁敢再说投降，我先杀了他。”

　　“可是王子，叶家军都打到底下了。”

　　寒光闪过，所有人看着倒地抽搐的那个人，他喉间的弯刀从前贯穿到后，大片大片的血从口里喷涌而出。一股寒意从在场每个都脊梁里缓缓升起。

　　“谁敢再说，这就是下场。”

　　这些人懂什么，投降有什么用，已经伤筋动骨，无力反击，再投降连最后的尊严都没了，他大好男儿，成王败寇，都要决绝。

　　再没有人出一声，空气中隐隐有什么倒塌，分崩离析。

　　“报——”平静的湖水落了颗石子，强自压抑的心又迅速的乱了起来。

　　伊诺几乎是吼出来的，“说，给我说。”

　　“叶，叶家军已经，已经到了宫门口。” 应和着这声信儿，门外喊杀声仿佛冲天的擂鼓。

　　内室里仍是死一般的静寂。

　　这一刻伊诺反而平静下来，他下了高位，踩过刚刚杀死的亲信尸体，拔出贯穿他喉间的弯刀。那人刚刚死去不久，刀身离体时带出大股的血流，喷溅伊诺一身，血珠顺着他面上青色狼纹滚下。

　　他舔去淌入嘴边的血迹，阴森森的话语满是平静:“走吧，最后一战，我们去会会叶昭。”

　　没有人动身，所有人看着伊诺经过到了门口。

　　长夜已近，其时天光大亮，大门缓缓打开，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踏雪载着叶昭在十米外踏着步，她身后是五百身着深蓝军服的叶家军。

　　叶昭勒住踏雪的缰绳，踏雪温顺的停在原地。眼前一切正如先前的预想。这次突袭，叶昭丢弃了所有辎重，带着叶家一万精锐，夤夜进攻，一路到了宫城，再率五百将士先行撕破宫门最后一道防线。宫外上万将士仍在混战，不消半个时辰便能支援。但伊诺，叶昭缓缓松开了缰绳，在腰间摸索到剑鞘的位置，她绝对不会多留他这半个时辰。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渐渐开始显现，青蓝的天空开始被踱上金色的纹路。

　　“听着，城外是我上万大秦将士，东夏大势已去。投降者可赦，顽抗者，斩”空荡荡的广场上叶昭的声音一遍遍的回响。

　　“斩，斩，斩。”身后军士齐声应和，声若擂鼓。伊诺持刀而立，半边脸血液仍在不断淌下。叶昭跨着踏雪，亦是满身血迹，身侧蛟龙剑现出一角，在白日里闪着寒光。

　　“东夏的勇士们，是要做草原上死去的英雄，还是要做秦人面前卑微的奴隶。”“杀——”

　　“杀——”叶昭拔剑出鞘，指着在天际逐渐冒出的红日，喊声惊动了叶家军身体的每一处血液。

　　两军交战，刀戟相交，金戈铁甲声声。分不清是谁的血溅了谁的眼，每一个人都杀红了眼。仿佛都是丧失理智的机器，没有人记得自己身上多了几个窟窿，多了几柄枪，所有人能做的就是挥动手中的兵器，刺，砍，杀，直到自己失去意识。

　　胡青也陷入了混战，一步一杀，刀刃上和皮骨的碰撞的尖鸣盖住了耳目。在胡青左手五丈，隔着几十厮杀的战士，叶昭的蛟龙剑和伊诺的弯刀在电光火石间交战了多回。伊诺知道交手成败，自己必死，是以招招杀手。叶昭早已对自己的生死无谓，此时也只一心想除了伊诺。两个人都是攻多守少，金铁之声震耳欲聋。短短几十回合下来，身上都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即使身旁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但见到两人一命拼一命的打法，都露出了恐惧之色，伊诺和叶昭战圈之内，竟然形成了真空。圈外拼杀激烈，圈内生死相博。

　　不到半个时辰，宫门外血流成河。伊诺还在和叶昭酣战，终究是叶家精锐悍勇，原来顽抗的东夏兵一个个倒下，倒在了伊诺脚下，战事进了尾声。伊诺目眦欲裂，他现在被叶昭蛟龙剑伤了几处大穴，胜败早已分明，只不过拼的是生死，人未死，便不能停下。

　　叶昭当先一剑，蛟龙剑泛着冷光刺来，这一剑去势太快，伊诺只觉的眼前一花，蛟龙剑剑尖已经穿透了心脉。

　　鲜红的鲜血从剑尖淌下，伊诺面上的血色急速消失，他的双眼渐渐空洞，就在将要闭上时，茫然的眼神中突然铮出一丝狠厉。

　　还没有输，输也不该是这样的。

　　伊诺手里弯刀忽然凭着他全部的生命力飞也似的砍向叶昭的心口。胡青在五丈之外，眼瞧着这一切，却涌上的东夏兵士缠着，分身无数，他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呼喊：

　　“将军！”

　　秋老虎，秋水秋华每一个人拼命的想撕开一个口子来到叶昭身边。

　　叶昭静静的看着那柄弯刀，下意识的躲开，但是身子微动，下一瞬，竟生生止住了所有的动作。弯刀狠狠的砍向叶昭，尖锐的破风声狠狠的凌迟着叶家军每一个人的心口。

　　将军——

　　结束了。叶昭如是想。

　　嗤，白日里突然有异样的声音响起，没有预想而至的疼痛，叶昭看着伊诺不可思议的神情，那柄弯刀生生的停在了叶昭肩上五分处，任凭他怎么使力，再也深入不了一分一毫。叶昭看着伊诺嘴里的血沫不断涌出，双眼直直盯着叶昭后方，眼里生机迅速消逝，直挺挺倒下，但那双眼里写满了震惊与不解，仍是直勾勾盯着后方。明明弯刀没有伤到叶昭，可是叶昭面上的血色却消失的飞快，甚至比已死伊诺还要苍白，她豁然转身。这幕场景太过怪异，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往伊诺死前紧紧盯着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们看到的景象。

　　秋老虎瞪圆了一双眼，秋华秋水几乎忘记了身处战场，还是腾出手的胡青冲过来护住她们周全。

　　平地里起了一声旱雷，从遥远的天际隆隆滚滚，裹挟着千军万马的厮杀。

　　叶昭前方，一袭白衣在刀光血影中猎猎舞动，恍若九天降临的谪仙。

　　第一轮红日冲破了云层，金色的光影里柳惜音周身仿佛燃起一层淡青色的火焰，身体在火焰里也慢慢化作青色，似是晨时乍起的雾岚。

　　这一幕满是绝美和诡异。

　　叶昭兀自站在原处，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透过重重血色和柳惜音在阳光下热烈的重逢。柳惜音痴痴凝视着叶昭，眼神满是悲伤留恋，眸子里似有万千光华。

　　不知从哪儿来了阵云，挡住了逐渐炽烈的日光，一时间天地失了颜色，只是翻滚咆哮的黄沙和在风沙中愈发醒目的白衣。

　　柳惜音身上的青色随着天色渐渐淡下，但她面色雪白，仿佛那些青色燃尽了她的生命力。她朝叶昭牵起一个微笑，笑容好像一朵失水的花儿。白色发带在风中被扭曲成各种形状，终于被挑起，随着风飘到叶昭眼前。

　　视线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而那个身影在这片迷糊中，叶昭拿下挡在眼前的发带，眼前已经空空无一物，柳惜音的身影就这样凭空消失在面前。

　　荒凉的宫城里骤然响起撕心裂肺的悲鸣，混着浩浩黄沙，在天地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