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惜归于其室》蓝蓿

10、归于其室.十一

　　十一，十二

　　胡青觉的近来自己一定是犯了太岁，不然为什么无故被将军下药，好不容易摆脱了秋老虎的欺凌，将军一封飞鸽传书，自己立马就要去安排人手上演一出军心涣散的戏码，演完后还得和这些个兄弟去领50军鞭。虽说掌刑的下手留了情，可到底是带着倒刺的军鞭，少不得还是皮开肉绽。

　　胡青很怀疑是将军在表小姐的事情上恼恨自己多管闲事，公报私仇，但将军似乎不是这种人。胡青转念一想，不对，还真有可能。

　　胡青发誓，将军的闲事，他以后再也不管了。

　　说着不管，才刚领完鞭子没多久，塞外来信，他还是拖着未痊愈的身子颠颠跑到将军府上去。没成想，扑了个空。

　　“将军不在，这一年里将军极少出门，能去哪。”一口气问那么长串的话，动了肩上的伤口，胡青不由吸了口凉气。

　　秋水斜眼看胡青：“只是少和你们去喝花酒而已。”

　　将军这一年没了心情，少和胡青那一伙子兄弟去凑乐子，可是该出的门一次都没少，只是换了去的地方而已。秋水不禁叹了口气，想来将军又跑桃林去了。这些日子刚刚看着有点活过来，怎么又开始跑那儿去了。

　　胡青看着秋水在那叹气，不由在想自己哪里惹的这小姑奶奶不快，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秋水。”

　　“你有要紧事？”

　　“是要事，但是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那你晚些来，或者再等会，将军应该晚上或明早回来。”

　　“还等？”胡青抽抽嘴角，觉得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将军这一去晚上回来算早的。”秋水瞥了眼胡青龇牙咧嘴的表情，说道：“你和我过来。”

　　要做什么？胡青满脑子的疑问跟着秋水去了内室，眼见着秋水拿了一盘子伤药出来，摆在桌上哐当哐的响：“把衣服扒了。”

　　什，什么，胡青下意识拢紧衣领。

　　秋水没好气的说道：“帮你上药。”还以为她稀得看他是吧。

　　“还是，不用了把。”胡青干笑，虽说是上药，但赤身和秋水相见，这个有点。

　　“少废话，你是自己扒还是我帮你扒。”

　　“额，这个，啊，秋水先等等，别上手。”

　　“少废话。”

　　“秋水冷静。”

　　……

　　内室里一瞬间瓶罐乒乓，哀嚎声声，好不热闹。

　　叶府的喧闹并没有传到郊外的桃花林。

　　其时下冷月溶溶，夜里满树桃花仍在一瓣一瓣缓缓的抽出新蕊。

　　叶昭嘴里叼着半截桃枝，抱着一个一身青色衣服的女孩坐在树上，“怎么样，树上的视野更开阔，看的更清楚吧。”

　　青衣女孩一手扶着树干，用力点头：“嗯，哥哥，不，姐姐好厉害。”

　　叶昭嘴边的桃枝翘啊翘的老高：“那是，也不看姐姐是谁。”

　　“姐姐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人了。”

　　“最厉害的不是我。”

　　“还有人比姐姐厉害”

　　“喏，那个姐姐比姐姐厉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视线却是落在不远处树下翩然起舞的白衣身影上。

　　那里白衣水袖轻扬，落在叶昭眼里仿佛还是年少时半掩眉目，踮着脚尖一点一点旋身的小女孩，她的小女孩，原来早已长大。

　　“惜音姐姐跳的真好，比瑾芝还好。瑾芝都看呆了。”

　　树下起舞的白衣旁，一个身量较小的女孩静静站在一旁，做出很配合瑾兰话语的呆表情。

　　这两个女孩，正是叶昭和柳惜音之前在桃林初遇，又在西市重逢的瑾芝瑾兰。再遇时瑾芝瑾兰竟然一眼就见到了叶昭身旁的柳惜音。

　　“你，你们，看的见我？”

　　叶昭每每想起柳惜音半张着嘴，那样怔楞的神情总是不自禁的笑出声来，表妹极少有这样的神情，大抵那次实在是太震惊，震惊的可爱。

　　瑾兰莫明的看着柳惜音，点点头。不懂这个漂亮的姐姐为什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那一刻，惊讶过后，柳惜音的笑意荡的很开。她一向懂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可那一刻，也许是惊喜太满，怎么都掩藏不住。

　　叶昭也是惊喜的，可是看着柳惜音当时骤然明丽的笑颜，她却突然觉得有些伤感，其实表妹这一年来孤零零的，应该是寂寞的吧？自己记得再见她的欣喜，却忘了她独自承受的一切。

　　不管怎么样，和瑾芝瑾兰的缘分算是结下了。因着叶昭，两姐妹每日里得了自由时间，便来桃林和叶昭一起。玩闹时知晓了柳惜音一舞倾城，瑾芝便缠着柳惜音相教。叶昭自然不允，表妹的舞只能她一人看。

　　柳惜音哄了叶昭好久，叶昭才黑着一张脸，好歹放了柳惜音和瑾芝过去，才有了刚刚的那幕。

　　瑾芝望着惜音的表情同当年惜音见到公孙九娘一舞的表情如出一辙，惜音的舞，早已可以和公孙媲美。

　　“姐姐，为什么惜音姐姐比你厉害”瑾兰还在问，这些日子她终于接受了叶昭是女子的事情，改口叫了姐姐，而不是之前一口一个哥哥。

　　“因为。”因为什么呢？叶昭突然觉得嘴里的桃枝一阵发涩，苦味突然就从舌尖一路漫到了心肺间。

　　树下起舞的少女在此刻旋身，目光透过重重桃枝寻到了叶昭的方向，四目交缠，眼底具是落了天边最明亮的星子。她的一颦一笑慢慢和记忆中怀里冷去的容颜重叠。心底仿佛裂了个口子，有阵阵温热如潮涌。

　　柳惜音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百折不回。她一向勇敢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对自己的情谊负责，她明明那样柔弱，可又比所有人都刚勇，她明明是那样需要她人保护的一个人，却可以为了家国，牺牲自己的清白，自己的自尊，担起了几乎没人担起的责任。她的一生，纵然有憾，却活的清醒，活的笃定，活的无怨无悔，比起自己的浑浑噩噩，比起自己的还债，不知强了多少倍。

　　叶昭不知沉默了多久，就到回过神来时，发现惜音已经收了势，拉过瑾芝坐在一旁，温柔的抚着瑾芝的脑袋，不知在说些什么，神情似有远山黛水。

　　叶昭自嘲一笑：“惜音姐姐当然比姐姐厉害，姐姐实在是太胆小了，做出的决定都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为什么呢？爹爹说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瑾兰仰头问叶昭。

　　叶昭一双手在瑾兰头上来回揉动，弄得瑾兰一张笑脸苦兮兮的，“可是啊，后果太痛了，痛的姐姐没力气承担。”

　　“那惜音姐姐可以承担？”

　　远处的柳惜音一身白衣轻纱，纯白的锻料借着夜色很好的遮挡住了当初在东夏刑堂留下的痕迹，可当初流过的血早已漫过叶昭心口，将一颗心腐蚀的沟壑分明。柳惜音仍是记忆中的温柔神情，所有过往电光火石间在心中闪回，叶昭心中一坳，转而对瑾兰笑道：“是啊，惜音姐姐一向勇敢，倒是姐姐，太过懦弱，犯了很大的错。”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追忆，带着一身的痛悔，在辽远的天空回荡，久久不散。

　　瑾兰扒到叶昭肩头，提起衣袖在叶昭面上反复揉擦：“姐姐不哭。”

　　叶昭一愣，才发觉早有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她拿开瑾兰的手，自己随便在脸上一抹，“没事，只是昨日里酒意上了头。”

　　“姐姐，我们以后不再犯了不就行了。”

　　叶昭一愣，以后？可是哪里还有以后呢？

　　“姐姐很喜欢惜音姐姐是不是？”

　　叶昭把瑾兰放在自己膝上，目光仍旧追着远处柳惜音的一颦一笑，“是啊，喜欢，全天下我最喜欢就是惜音姐姐了，可是以前姐姐太笨，不晓得自己喜欢的都发了狂。”

　　远处柳惜音突然笑着对叶昭招手，唤她：“阿昭。”她的声音很轻，乘着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叶昭赶紧带着瑾兰下树，提气几步便纵到了柳惜音身边。

　　柳惜音刚刚一场舞耗了不少心神，但却没有出多少的汗，只是脸上白了几分。她本就白皙，此刻双颊竟似透明，叶昭有些担心，握着柳惜音的手，眉头皱的更深：“怎么这样凉。”她将柳惜音握的更紧，想要将自己的体温传给柳惜音。

　　柳惜音笑容一滞，“我，我只是累了。”

　　她不忍心告诉阿昭，已去之人身上本就没了热度，那样，阿昭会伤心。

　　“累了，就不要再跳，来日方长，又不急在一时。”

　　柳惜音敛去眉目间几丝怅惘，朝叶昭伸伸舌头：“记住了，来日方长。”

　　可是她哪里会有来日呢？

　　她将手放在叶昭眉间，想将她紧锁的眉头抚平：“阿昭不要再皱眉了好不好。”

　　叶昭伸手按住柳惜音的手，用眼神告诉她，拿你没办法。

　　柳惜音眼底鞠着一湾清水，她一向知道的。

　　“阿昭，我乏了。”

　　“那我们回吧。”叶昭也不管柳惜音说什么，执拗的背起了她，踏着来时的步子走上了归程。

　　夜风清凉，唤起无数桃瓣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细雪。

　　瑾兰瑾芝精力还在，一路小跑在前面开路。

　　“表妹。”

　　“我在。”

　　“你刚才在和瑾芝说什么呢？很开心的样子。”

　　“阿昭想知道。”

　　叶昭点点头：“想知道。”

　　柳惜音轻轻揪着叶昭的耳朵，唇瓣靠在叶昭耳边，她的话声像羽毛一样拂过叶昭耳边，“那我偏不告诉阿昭。”

　　叶昭无奈摇头：“表妹你多大了。”

　　“这是我和瑾芝的秘密。”叶昭虽然看不到，却可以感受到柳惜音在背上扬起了头。她也就不再问了。

　　柳惜音双手环上叶昭的肩颈，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疲惫：“阿昭。”

　　“恩？”

　　“下次，我为你跳一场舞吧。”

　　“你不是一直有为我跳吗？”

　　“不一样，这次是我从未跳过的，只为你一个人的一场。”

　　“好。我等着。”

　　“阿昭，那下次，你等我。”

　　叶昭脚步顿了一顿，随即继续前行，然后回道：“好，我等你。”

　　柳惜音很轻很轻的笑了，笑中有无尽依恋。叶昭感觉撑着后背的手渐渐空了，漫天桃花不知疲倦的簌簌落下，一片一片贴在叶昭的背上，泛着清凉的香气。那里，已不再有人。

　　叶昭直起身子，陡然间觉得耳畔风声呼啸，月色下，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仿佛到了无尽的远方，却偏偏又触及不到那个远方。

　　这样的离别，她近来经历了无数，可每一次带来的钝痛不曾减少分毫，反而一次比一次深重。即使这样，她还是期盼着下一次的重逢。

　　那样的痛，至少证明她真的遇见过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暮春时节，思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只是如今，月下影成单。

　　“姐姐，惜音姐姐，你看我和瑾芝折的桃枝谁的好。”远处瑾兰瑾芝一路小跑回来。看到只有叶昭一人，有些奇怪，“惜音姐姐呢？”

　　叶昭望着溶溶月色，似乎在自言自语：“惜音呀，有些累了，先回去等我了。”

　　瑾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我们也走吧，不然你们爹爹要着急了。”

　　两个小女孩听话的点头，瑾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闹了一天，她也有些乏了。

　　叶昭背过瑾芝，一手牵着瑾兰，离开了桃林。

　　瑾芝累了一天，趴在叶昭背上，睡的很香甜。

　　半梦半醒间，瑾芝迷迷糊糊的开口：“什么叫喜欢了便是喜欢？为什么不能改呢？”

　　叶昭知她在梦呓，随口答道：“因为一个人的心很难改变，喜欢了就只能一直喜欢下去呀。”

　　“瑾芝有喜欢的人了？”

　　“是惜音姐姐。”

　　叶昭脚步陡然停住，“惜音姐姐？她和你说喜欢？”

　　瑾芝脑袋仍是迷迷糊糊的:“惜音姐姐喜欢姐姐，像娘亲和爹爹的那种喜欢。”

　　“我说姐姐是女的啊。”

　　“惜音姐姐说，没办法，喜欢了便是喜欢，就算发现了，想改也迟了，只好这么喜欢下去了。”

　　“她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说出去的。”

　　叶昭鼻翼突然一阵阵发酸，夜色沉重，她心底浩瀚如烟海的情绪也溶溢在深沉无尽的夜里。

　　背上的瑾芝不再说话，披着一身月华做着香甜的梦，梦里她乘着柳惜音的舞步回到了和惜音姐姐在树下休息的那一刻。

　　“惜音姐姐喜欢叶姐姐吗？”

　　柳惜音抚摸着瑾芝的脑袋：“恩，很喜欢，从小就很喜欢。”

　　“是像我喜欢姐姐那样吗？”

　　“不是，是像你爹爹和娘亲的那种喜欢。”

　　“可是，叶姐姐和你都是女的呀，怎么会像我爹爹和娘亲那样呢？”

　　柳惜音笑道：“当时姐姐被叶姐姐骗了，以为叶姐姐是哥哥，然后就喜欢了呀。”

　　“那叶姐姐骗了你，你不生气。”

　　柳惜音长长的叹息：“生气啊，怎么会不生气呢？”

　　更多的还是绝望。

　　柳惜音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萧瑟的季节，阿昭是女儿声的消息从盛京的一路沿着萧萧古道传遍了漠北的大街小巷，她起初死也不信，直到见到了叔父犹犹疑疑的神情，那一刻，心里的期盼顷刻间摔了个粉碎。十年等待，她一直以为叶昭就是自己此生的良人，可那一刻，少女心事就在那轻飘飘的消息里无声的凋零

　　“那现在呢，惜音姐姐还喜欢吗？”瑾芝仰着头问。

　　“恩，还喜欢。”

　　“可是现在叶姐姐是姐姐了，姐姐还是喜欢？”

　　柳惜音落在瑾芝头上的手渐渐停住，目光中似有远山黛水，喜欢吗？喜欢的。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的。

　　即使阿昭是女儿身消息那时让自己在无数个深夜里落了无尽眼泪，可是那个初见时为她做秋千的阿昭，那个背着她走过漠北大街小巷的阿昭，那个为她摸鱼打无赖一路护自己安好的阿昭，那个让自己初见便倾心的阿昭，还是记忆里的阿昭不是吗？她爱的是阿昭，女儿身的阿昭，仍是阿昭呀！情思已起，如何放，又该如何舍呢？

　　柳惜音嘴角突然绽开一朵笑意，伴着一树的桃花，美的惊心动魄，她说：“没办法呀，喜欢了就是喜欢。只好这么一直喜欢下去了。”

　　一颗心交了出去，如何能再收的回来呢？

　　瑾芝似懂非懂，柳惜音也不再解释：“瑾芝，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瑾芝听话的点头，柳惜音转头，目光透过重重树影和叶昭交缠在一起，她笑的温柔，向叶昭招手，阿昭！

　　叶昭见到，抱着瑾兰朝柳惜音飞奔而来。

　　那是她的阿昭。

　　柳惜音笑意恬恬。

　　夜风正好，月色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