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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正少年(4) ...

  •   沈琛中了解元的事大街小巷都知道了,钱庄子里的工作沈琛也做着,掌柜的很高兴,因为沈琛的名气,不少人专门寻到庄子里存钱借钱,生意又好了不少。
      娄鑫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了,他爹说他为脸上增光,最近脸色都好了不少,逢人就夸娄鑫。只是娄家夫人生病了,一直不见好,娄鑫却懂事了不少,不怎么去喝酒掷骰子了,但是还是时不时绕过来找沈琛玩。
      这天沈琛要过生日,娄鑫送了他一方上好的端砚,黑的发亮,细细雕成高山流水的形状,山下巨石处有一老翁抚琴,神仙模样,神态自若,栩栩如生。沈琛知道娄鑫不缺这俩钱,便邀他来家里吃饭。
      沈钰和沈堃在六月多的时候过了生日,七岁了,常用字都认识了,沈宁带着他俩上启蒙课。沈钰想要往廉怀北处跑,被沈宁按在了家里。廉家沈宁去上课时和廉老将军说了两句,廉怀北也只能在沈钰跑来找他的时候悻悻把人送回来了。沈钰为此十分生气,说再也不理廉淮北了,沈琛还因为这个事安慰了她半天。
      廉怀北在沈琛生日的时候也来了,给沈钰带了一包刚拿出来的冰糕,冰甜冰甜的很好吃。沈钰一看就消气了,抱着冰糕坐在廉怀北怀里吃。沈琛伸手去顺了一块,廉怀北抬头含笑带怨地瞪了他一眼。
      娄鑫也来了,少有的没有嫌弃寻常人家里的寻常饭菜。前几年娄鑫来了说不爱吃小鱼小虾,嫌挑了半天也没几口肉吃。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喜梅这次专门挑的大个头买。
      沈琛觉得娄鑫是有些不同了,但具体的说不上来,许是因为母亲病了,没了娄夫人护着,也生出了些男人该有的担当和成熟来。
      廉怀北给沈琛送了个白玉镇纸,据说是从他爹书房里面偷出来的,不知道回去他爹知道了会不会被打断一条腿。除了这个镇纸,廉怀北还拿出了一把扇子给沈琛,说是周晔送的,说周晔家中有事,今晚就不能来了。
      沈琛和周晔也不太熟,见过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周晔这个人太神秘,每次沈琛想问点什么,都被娄鑫和廉怀北打太极回来,可能就是因为太难见着,沈琛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周晔来。
      果不其然,周晔没来,但是至少送了贺礼。不是什么名贵的扇骨和扇面,打开扇面,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下面没有题名,只是笔力苍劲,可见书者绝非池中之物。
      扇子没有什么名贵的,字写的好,这身价一下就提起来了。
      沈琛把东西都收好了才回到饭桌上,沈宁起筷了,大家才陆陆续续地吃起来。
      饭后娄鑫家里果然派了人在门口候着,有长辈在娄鑫没能喝两口酒,上了车摆手让沈琛回去了,听见车厢里低低打了个喷嚏。
      秋风起,转眼就要到深秋了,空气中都透着萧瑟之意了。
      廉怀北家里不讲究,让他自己回去。沈钰牵着廉怀北,颇不舍地把廉怀北送走了。

      都说是秋天是丰收的时候,京城郊外也是有不少农田的,远远望去金黄一片,甚是好看。
      时候是好时候,但是京城政局不稳了。
      南方温王所在的春州雷州等地干旱,整个春夏季几乎一滴雨都没飘下来,河里的河床都干裂了,穷乡毗邻的离京城又是路远迢迢,天高皇帝远,温王奏了两次,都被轻飘飘地打回来了,说是南方河流众多,又临海,怎么会没水灌溉农田呢。
      本来是收成的时候,田里收上来的稻米要不就是空壳子,有米也是瘦瘦小小的一粒,不少村里都饿死了人,更有甚者,已有易子而食之景了。
      乡民不满朝廷毫无作为,拱温王为头,揭竿而起,一路向北打去。
      朝廷并不当回事,那么远的地方,离帝都可谓是西天取经了,当时事发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再加上朝廷这几年扣减军费,屯兵也没有多少,南军上京的速度可谓是势如破竹。五月起兵,如今已到巴州。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风言风语从朝廷里一点点渗到民间去,一时大家有些风声鹤唳,把满满的喜悦压进了秋天的萧索里。
      杜坤霖最近也笑得少了,有事没事倚着门框叹气。那一溜小葱还是倍儿精神的挺立着,但盆栽里的树都开始落叶,细碎细碎的叶子一天扫八遍也扫不干净,苦了董胜一天天照顾着这些个娇气的花草。
      天气凉了,沈琛手里也有了小小一些积蓄,看了杜坤霖和董胜,要是他不为他们添置衣物,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想起这件事了,钱庄子的事完了,趁着裁缝铺子还没关门,赶紧登门做衣服去了。
      没想到正见着娄鑫在和老冯对账。换做在以前,沈琛定是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娄鑫能有这正经模样,真是母猪上树,铁树开花。
      娄鑫抬头看见沈琛来了,朝他笑了笑,沈琛走过去,柜台上放着两件棉衣样衣,做工模样之类的都好,摸了摸,沈琛觉得这样的就不错。
      娄鑫对完账本,把账本夹在了自己的咯吱窝底下要走了,“我还得去别的铺子去了,回头找你吃饭喝茶。”
      沈琛拜拜手,这狗崽子头也不回走了。
      “沈解元也来买衣服?”
      老冯是看着沈琛长大的,沈琛也知道他揶揄他呢,也不恼,“来做两件棉衣。”
      “沈夫人都买了呀,你们家里没人两件,拿着尺寸来的,怎的还要做?”
      “做给先生的,还做一件大些的,有个南方朋友来京城寻我玩,怕他来了被冻着了。”
      老冯也不问沈琛哪里来的“南方朋友”,只是想到南军的事,小声道:“你可小心点,可别结交到了什么叛军乱党,可都是掉脑袋的呀。”
      “您放心,其实是我先生的远房侄儿,特地来京城看看他老人家。”
      沈琛瞒天过海,随手给杜坤霖编排了一个便宜侄儿。
      老冯反正没有起疑,觉得沈琛孝心可嘉,要了尺寸就让人回去了。

      过了两个月,入冬了,朝廷不看在眼里的南军仿佛也被北方的寒冷拦住了,停在了利州许久没有动过。没有军报的日子里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喜梅姐姐的店里又开创了新的业务,卖起了豆浆。一个雾气蒙蒙的萧瑟冬日清晨,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不知道是多么舒心的事。一开始只是豆腐店里有,后来陆陆续续地大家瞧出了好处,也学着磨豆子做豆浆了,只是没有喜梅家的好,离那豆腐摊子还有一条街,都能闻到那一股朴实的香味,真正的酒香不怕巷子深。
      再有一个月过年了。
      沈琛拢着手站在沈家门口,依稀想起约莫十年前的那个春节,那个破败的门口和零丁的铜钱,没有皱纹和白发的沈宁。
      喜梅在屋里唤了他一声,拿了几挂腊肠给沈琛,说是新宰的猪,刚刚做好的,新鲜的很,让他拿去给杜坤霖尝一尝。
      沈琛接过了就去杜坤霖家报到去了。
      董胜好几个月没出过门,茶楼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沈琛还是不敢带着出门,怕有人守株待兔,等他熬不住自投罗网。董胜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日日照顾着杜坤霖的起居住食,俨然是个熟练工人了。
      入冬了,杜坤霖的腿脚不方便,手里抱了个暖炉,温度还挺高,看着是董胜刚刚给他的,腿上铺着厚厚的摊子,身上里里外外穿了好几件,什么厚的薄的全都齐齐上阵,为杜坤霖抵御寒风了。从背面看去,坐着的杜坤霖活像个五彩缤纷的巨大粽子。
      沈琛买了些蔬菜瓜果,卖菜的大娘好事,问怎么突然比从前多买了些,沈琛笑道,“最近我总觉着饭菜不够,想多买些…最近也入冬了,消耗大些嘛,多做些孝敬我先生。”
      解元的名声又好了一些,正在杜家饭桌上蹭饭的娄鑫对此十分不以为然。
      杜坤霖见了他两次,第一次是人模人样但是吊儿郎当进来的,来找沈琛,第二次是滚进来的,还是来找沈琛。杜坤霖看着那个坐得至少比上次要端正十几二十倍的娄鑫,觉得真是世事无常。
      娄鑫虽然坐得端正了些,但是骨子里那股歪风邪气还在,和沈琛聊的话题非常登不上大雅之堂,什么三只耗子四只眼鸡毛蒜皮的事都来和沈琛聊一通,其中包括他家进货的布坊涨了两文钱和他家婆子当着他的面打死了了一只老鼠。
      杜坤霖想吃顿安静的午饭,于是对娄鑫是十分之不待见了。
      董胜因为第一次见娄鑫就把人打了,到现在还不好意思,知道娄鑫来,那节瓜炒腊肉里的腊肉能活生生把节瓜淹死。
      沈琛眼观鼻鼻观心,附和道:“就是啊。”他悄悄看杜坤霖一眼,知道他老人家不痛快,又看他饭碗里没剩几粒饭粒了,便道:“先生是不是头晕?”
      杜坤霖顺坡下驴,扶着额头皱着眉,董胜把他送回房去了。
      这厢娄鑫站起来装模作样地送了送杜老先生,人还没走远呢就一屁股哪起来哪坐下了。
      沈琛问他,“你妈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不上不下的。我爹把能请来的大夫都请了个遍,我家的药渣堆起来能有这个桌子高了。”娄鑫脸色沉了一下,语气是玩笑的,但是沈琛看他的比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妈年纪也不小了,多多少少病痛肯定是要有一点的。但是你看我先生,不也年年生病,现在也活到七八十了吗。”
      娄鑫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沉寂,有些灰蒙蒙的。
      “唉。”他叹了口气。

      年夜,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温暖的炊烟绕着京城打了个缱绻的圈,袅袅地向远方飘去。
      京城下了雪,不大,雪花慢悠悠地从天空飘下来的时候有种别样温柔的意味。
      喜梅在屋里屋外忙活,沈琛也跟着做些简单的活,拿点柴看看火之类的。这个春节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孩子们都长高了,沈宁和喜梅的皱纹也慢慢地长在了每个细枝末节里。
      娄家夫人突然病重了,下不了床,迷迷瞪瞪的,话也说不清楚,娄家年夜饭也吃得冷清。娄鑫和娄老爷坐着吃一大桌从酒楼里运过来的酒席,从菜色的豪华程度来看的确是过年,只是爷俩相对无言。
      沈琛过来送了一盒饺子,娄鑫出门迎他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只是门前的大红灯笼太大太亮,给他惨白的脸色镀了一层红,只是那红有些太过于诡异。
      饺子还是热的,娄鑫接了过去。他使劲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谢谢。沈琛一把抓住了娄鑫的手,娄鑫看着他,沈琛使劲握了握他的手,“会没事的。”
      娄鑫盯着沈琛看了一会,上前抱住了他。
      沈琛依稀听见耳边有哽咽声,他抬手,轻轻抱住了娄鑫。
      娄鑫不怎么爱哭,纨绔子弟鲜有掉眼泪的时候。沈琛记得娄夫人是个厉害女人,真真正正的娄家二当家,把整个家里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娄鑫的烂摊子她收拾得驾轻就熟。对外人雷厉风行,对自己儿子倒是和风细雨,娄鑫从小没收过什么委屈,更别提哭了。
      沈琛拍了拍娄鑫的背,想要安慰安慰他,在娄鑫的背后抬头望见天上一钩又细又弯的月亮,黯淡地挂在天际。
      月圆谓团圆,家家户户共团圆的此时此刻,为何它如此缺憾呢?

      春节过后,天气没有回暖,寒风压着低吼着呼啸过境,离春天尚且还有距离。
      拜年的来了不少,因为沈宁学生众多,但去拜年也少不了,毕竟在京城十几二十年,都靠乡亲互相照顾。
      听闻南军在利州抓住了出外游玩的常乐公主,半月内朝廷不派人来和谈,或者朝廷出兵,他们就把公主“陆陆续续”地送回去。
      朝廷上下不得安宁,民间四处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前几个月里就有不少兵马出城,沈琛在回家路上看那些马儿尘土飞扬地出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廉怀北闹着要南下,他爹又把他揍了一顿,现在在家中关禁闭。反而休息数年的廉老将军突然被召回,披甲挂印,又回了军营。
      杜坤霖看着门外,忧心忡忡,和沈琛说起这场内乱,只说朝廷这次可能要摔个大跟头。
      沈琛在去钱庄子的路上,看见了娄鑫。那是一家棺材店,里面黑压压地都是一排一排的木头棺材,有材质好的,也有几块木板随意钉上的。娄鑫看起来又瘦了一些。他低低地和老板说着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商量价钱款式。沈琛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他不知道怎么去打招呼了,难道问你怎么在棺材店里吗。有些心知肚明的伤心他都不愿再明知故问了。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天气终于给了个好脸色,暖和了不少,像是为冰冻中的京城吹来了一些欢喜。
      元宵节的晚上分外热闹,沈宁和喜梅带着沈琛沈钰沈堃都去了街上。各种材质各种形状的灯笼远远近近,把整个街道都照的明亮动人起来。沈琛扶着杜坤霖,杜坤霖眯着眼睛看这些灯笼,还有做糖画的,猜灯谜的。在节日的气氛下,利州的公主和南军少有的被大家忘在了脑后。
      远远看见廉怀北和周晔在说笑,沈琛顾着杜坤霖,就没过去。随着人流在街上慢慢地移动的时候,廉怀北认出了沈琛,拍了一下他的肩。沈琛转头去看,廉小子一脸坏笑,周晔看起来黑了一些,对沈琛笑了笑。
      自从上次七夕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周少爷了。
      沈钰见了廉怀北就要抱抱,廉怀北轻车熟路地把小丫头往上一举,沈钰就笑得有多少牙就露出多少牙。
      沈琛盯着廉怀北,总怕他失手就把小丫头掼下来了。周晔道:“你也想要抱抱吗?”
      沈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是他不能把这个白眼摆在台面上。
      “哈哈。”
      周晔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尴尬,不经意地用手摸了摸鼻子。
      沈琛想起他送的那个扇子,“哦谢谢你的贺礼,周少爷字写的不错。”
      “我以为以我们的交情,你可以叫我周晔?”
      顾着那把扇子的深厚交情,沈琛把他的惊天大白眼又默默地翻在了心里。
      娄鑫没有来。按照他以前的性子,哪里要等天黑,下午就已经上蹿下跳的备着要出来玩了。
      满街的张灯结彩,只有娄府门前不是这么一回事,因而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娄府大门紧闭,把外面的喜庆紧紧锁在了门外。

      年二十,娄夫人走了。
      恰逢十八娄老爷出发下江南谈生意,谁也没料到这病如此凶险。现在家中上下只剩娄鑫在打点。
      娄鑫来找沈琛喝了一夜的酒。依旧是沈琛没喝多少,娄鑫喝得醉成一片烂泥。娄鑫趴在桌子上看外面漆黑的天色和暗淡的月色,哭得满脸都是泪痕。沈琛安慰的话说尽了,睁着一双疲惫的眼扶着娄鑫的肩。
      酒楼下有娄家的车马在候着,以前都是娄夫人安排的,现在却是娄鑫自己吩咐的。
      沈琛握着娄鑫的肩,把他的肩膀往自己怀中又带了带。娄鑫彻底喝醉的时候是少有的乖巧,不说话不闹腾,安安静静地睡觉,就像这都是他入夜后不慎做的噩梦。沈琛觉得要是这于他是一场噩梦也好,明日起早,他还能在娄夫人面前撒娇,做他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而不是被强迫着长大,被一脚踹进了成人的世界里。
      楼下的马车等了许久,沈琛备着娄鑫下了楼,烟波楼的掌柜的见两人终于走了,也指挥着几个店小二收拾收拾打烊。
      沈琛陪着娄鑫回了娄家,在娄家找了间客房随便应付了一晚。
      娄鑫喝了酒起不来,也没人强迫他起来。沈琛起得也不早,但好歹是起来了。有小厮带他去饭厅吃饭。中间路过了大厅,只见娄夫人的遗体还停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放入棺材中。有丫鬟在为她清理遗容。沈琛略略看了一眼,那个意气风发的娄夫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面容缟素。
      沈琛不忍心看,匆匆走了。
      娄鑫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喝了醒酒汤,指挥着人把停在大厅的遗体穿好寿衣放进定好的棺材里。娄鑫要穿孝衣,沈琛帮着把他身上各处的系带系好。小厮丫鬟都在布置灵堂。那副华美雕花刻金的棺材摆在中间,两边的瓜果鲜花是沈琛摆的插的,小厮们忙着把屋里里里外外的白绸都挂上。
      不过一两个时辰,本来繁荣富贵的娄府一片肃静惨淡。
      娄鑫送走了沈琛,叹了口气道,“正式吊唁那日再请你来吧。”
      沈琛点了点头,还是握了握娄鑫的手。

      朝廷按捺不住,贸然出兵,以为南军不过口头威胁,没想到南军不但兵力强盛,对朝廷也不是口头说说而已的威胁,不久运回京城的一辆马车上送来了公主的一只纤纤玉手。
      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骇人景象的皇帝,看着那只还挂着玉镯的手在一片血污中被呈上来,翻了个白眼差点晕了过去。一旁的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圣上,也不敢多看那手半眼。
      宫中让封锁消息,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甚至就站在朝廷上的官员们都如坐针毡。收到风声的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开始借游玩之名,拖家带口北迁或者甚至南下。这些事情都发生地缓慢而绵长,表面上京城还是一片繁华景象,但是留下来的宅子里的女眷幼儿都带着一车车的财物离开京城。
      市井小民们没有这个本事,每天还是兢兢业业地生活着,为着小小的柴米盐油烦恼着。书生们也整天念书,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为了考取个功名报效他们不了解的这个泱泱大国。
      春雷响在京城上空,连绵不断的絮雨揭开了春闱的序幕。
      杜坤霖的花花草草长出了新的芽,在雨中脆弱地绿着。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屋里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书。
      沈琛问他被贬后为什么又回到了京城。
      他说他一生没有其它本事,没有妻儿,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什么手艺,他唯一看重的就是这个朝廷,但是他早年轻狂,不够圆滑,不懂隐忍。被贬他没有丝毫怨言,用心打理那个小城。后来朝廷来了个新的年轻人,他也没有怨言,主动告老。现在只想近一些而已,多看看那个他在时的清明朝廷还在不在。
      在不在不知道,沈琛觉得他看起来不是高兴的样子。
      雨下起来了,沈琛去钱庄子里的时候,街上都是撑着各色油纸伞的人们。
      钱庄的事务越发繁忙起来,掌柜的忙得脚跟不着地。他说也觉得奇怪,本来钱放在庄子里放得好好的,但是最近取的多存的少,这样下去庄子没钱借出去了,把这事报上去,娄家正白事,也没个答复。
      娄鑫最近披麻戴孝,给他妈守灵堂。沈琛去了,娄鑫一脸憔悴地跪在一旁,他爹站着,也是一脸悲色。沈琛跪拜上香,牌位无悲无喜,阴郁地摆在高高的案台上。
      沈琛和娄鑫说好了来找他吃饭,他知道他心里郁卒,但总在这满是悲声的娄府里待着,怕是更加过不去。
      沈琛回了钱庄子算账,完了又绕道去接娄鑫,娄鑫拖了孝服,还是穿了一身素白,慢慢地和沈琛走在去杜坤霖家的路上。
      这时他就不显聒噪了,低着头闷不吭声,仿佛要把路上有几颗小石子都一一数清楚了。
      “节哀顺变吧,你妈也不想看你这样。”沈琛开口。
      娄鑫听了反而脸色一白,轻道:“她在的时候我也没能遂了她的愿。”
      沈琛觉得自己失言,张了张口,但是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娄鑫走到前面去了,沈琛看着他生硬的背影,一路无言。

      朝廷下令要限制京城城门的出入的时候,已是二月底。有钱人们有关系的,早早闻到了危险的味道,早早出了城,携家带口拿了户部通融的文书跑了。没能走成的,也知道这肯定是不祥之兆,眼看着京城定是要出事了。
      南军兵列梁州,与京城仅仅一步之遥。
      朝廷节节败退,可军费却捉襟见肘,皇帝打着向富商“借钱”的名义,下令开国债,却没想到大多能借钱的有钱人都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了。
      于是这个主意只能打到官员和那些老实巴交的民众身上了。
      钱财向来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多了显得自己平时为官不清廉,否则哪里来的这些钱,少了又显得没有家国情怀。那些老狐狸们壮士断腕似的交了钱,京城上上下下凡有些家底的都捐了,娄家当然也逃不过,捐了有小两百两银子,娄老爷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爷,活像给黄鼠狼送小鸡的母鸡。
      三月初开春闱,在这之前,已经有了不少外地人来到京城了。如今京城是只进不出的景象,来来往往都要靠一纸文书,城门也查得越来越严。
      娄夫人下殡后,娄鑫开始跟着娄老爷打点家里里里外外,神龙见首不见尾,沈琛想见他都难。
      皇榜公布了,是喜气洋洋的一天,但也是这一天,一匹骏马横冲直撞地冲入了皇城,一路向宫中奔去,扬起尘土飞扬,带着一身的火药味,箭似的射过京城。
      还没来得及殿试,南军就已经陈兵城外两百里。
      那个耽于安逸的皇帝战战兢兢地从那张金光灿灿的龙椅上站起来,像是难以置信,又像不知所措。他手脚失力,一屁股跌坐在了龙椅柔软的垫子上。
      杜坤霖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要和这个国家的命运交相辉映似的,又老了十岁。
      而那个何运,二皇子的大舅子,不知道使了多少银钱,早早混出了京城,因此董胜也终于能上街活动了,对外称是杜坤霖的家仆,沈琛连买菜的事情都省了。
      那日的太阳是被战火点着的。
      对阵的号官声如洪钟,喊道:“开门献降,秋毫无犯,否则!”
      城门的弓箭手不动声色,迅速两队,在城门上盯着对方浩浩荡荡的军马。
      城内的百姓却乱成一锅粥,谁也出不去,万一开战,必是要困死在城内。
      喜梅被开战的消息吓了一个踉跄,她从未想过她的鼻尖下就能发生战争,天子脚下,谁敢犯呢?惊恐过后她拉着沈宁的袖子哭道:“我们逃吧!”
      沈宁叹气摇头:“外头兵荒马乱,城门又锁了,我们出不去的。”
      “我们难道在这里等死吗?”喜梅的哭腔浓重,坐在一张小靠椅上双目无神。
      沈钰和沈堃两个半大孩子探出头看了他们一眼,也感觉到气氛凝重似的,乖乖靠着门楣,盯着家里两个大人。
      沈琛正从门外跨进来。
      喜梅无助地看了他一眼,沈琛道:“这几天我得去看着先生。”
      沈宁点头。

      金碧辉煌的乾承殿上是文武百官和一个焦头烂额的懦弱皇帝。下面廉老将军在跪奏,“援军还有两百里。”
      皇帝看了廉老将军一眼,喃喃重复了一次,“两百里。”
      他勉强端坐在龙椅上,手虚虚扶在靠椅上,眼神浑浊透着惊恐。
      廉老将军打心眼里看不上这样胆小怕事的君上,但依旧不动声色,沉稳如山,跪在朝堂中间。
      “谁…谁带兵?”
      “回陛下,是六皇子。”
      “哦是老六。”皇帝舒了口气。
      他膝下有十几个皇子公主,除了小的几个不懂事,大的都有些勾心斗角的意思,唯有六皇子不争权数,时常不在京中,在商州练兵,时不时也往北疆跑。六皇子的母妃静妃娘娘早逝,后宫里也没人为他争名分。皇帝不仔细想想都想不起来这便宜儿子姓谁名谁。
      皇帝抚着眉心想了一会,慢慢吐出两个字:“顾琰?”
      皇帝都不记得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打发了他去军营的?一年到头除了皇家的那个年夜饭,似乎也没见几次,到底长个什么样子?他又不禁疑心,他该不会是那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渔夫吧,或者甚至勾结叛军,反了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
      于是皇帝挥手派了个监军给这个“六皇子”,便要退朝。

      杜坤霖在听见叛军攻城的消息的时候,咳得浑身发抖,手掌中见几缕暗红。沈琛赶紧扶住了他,杜坤霖两眼望着面前的墙,墙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神却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和绝望。
      沈琛拿水给他漱口,又烧了开水拿来,兑了冷水拿给杜坤霖。
      杜坤霖歪歪坐在一张圈椅上,一动不动地任由着他打了水了擦手和脸。
      沈琛拿了毛巾擦杜坤霖的右手的时候,杜坤霖的手一紧,是一个抓着他的姿势。
      “如果我死了。”
      沈琛抬头惊讶看他,没想到他是想要交代后事。
      沈琛小心翼翼的扯了嘴角,想找一个适合的又不那么刻意的角度,赶紧接下这个话头,“先生先冷静,会有援兵的,不会有事的。”
      “我人命危浅,即便不是今日,也许就是明日,下个月,下一年……你,你。”杜坤霖握着沈琛的手松开,做了个指的姿势,指着沈琛,却你不出个下文来。
      沈琛跪在椅子旁边,握住杜坤霖那根微微颤抖着的手指,轻声道:“学生不才。”
      “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呢?”杜坤霖颤声问。
      沈琛沉默了。
      寂静流转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董胜拿着扫帚的沙沙声。
      沈琛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像是天崩地裂的日子,还有那双从破旧宅子里伸出来的温暖却消瘦的手,那些尖叫哀求和温言笑语在他拥挤的不足二十年的人生里纠缠成一团。
      老天爷好不容易赐给他一个新的家,还没有温存够,那个家就在战火中岌岌可危了。
      廉怀北总有一天要代替他的老父亲走上那个千秋万代从未改变过的沙场,搞不好沙场埋骨,马革裹尸。娄鑫丧母,没来及出逃,一旦京城陷落,他家还给朝廷捐了钱,少不了抄家的命运,娄老爷老了,他将来会是娄家偌大产业的主心骨。沈琛又想,他的先生都这个年纪了,沈宁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先生了……
      他想起娄鑫那个僵硬的背影,踽踽独行在那条昏暗的街道上。
      他一直记得的家仇似乎淡了些,他小小的胸怀好像终于大了些。

      “学生之道,”沈琛哽了一下,磕磕碰碰地往下,“修身立性,保家卫国,以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君亲师。”
      杜坤霖盯着他,沈琛有些发毛,但是还是迎着他先生的目光看回去。
      杜坤霖像是要判断这番话是发自沈琛的真心还是他信口编来哄骗自己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琛。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满意还是欣慰。他伸出了那双有如枯枝一样的手,拍了拍沈琛的脸。
      那双手厚重而粗糙,不是什么特别舒服的触感。
      眼泪忽而从沈琛那双大而幽黑的眼睛里慢慢淌下来。
      杜坤霖的手再次抬起来,弓着身把沈琛的眼泪擦了。
      但是那些眼泪像是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
      杜坤霖放下手,声音喑哑,道:“没出息,别哭了。”

      敌军在城门对面五里处扎营。
      过了三日,陈博淼一挥手,战鼓四起。
      朝廷有援兵的消息兜兜转转虽然晚了两天,但最终还是传到南军的帐营里。
      陈博淼本来打算在城门外静待以给朝廷施压的,因为朝廷兵力分散,大多在戍边,朝廷心腹之地反而只有一支单薄的羽林军。最近的兵力都在商州,掌握在年纪轻轻的六皇子手中。
      陈博淼一直没有把这个六皇子放在眼里,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想必傲睨自若。他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过这个顾琰愿不愿意与自己联手,只是对方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决定就此与他合作,只是静默以待,像是这件事不曾发生一般。
      既然他来做这个援军了,就是摆明了这摆不上明面的买卖已经做不下去了。
      人做了初一,他当然不惮于做这个十五。
      密密麻麻地箭雨遮天蔽日地往城中去了,城内一片慌乱,拿着盾牌的士兵抱头鼠窜。有士兵开始往城门上运大石。沉重的大石一个个运上去,徒劳地往城门下无的放矢地扔下去。
      “报!”一声军报传到,满朝文武出奇一致地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副将。
      “叛军攻城了,兵力折损严重,怕是撑不出三天。”
      皇帝一听只觉头晕脑胀,下面的皇亲国戚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援兵呢?”
      “还有一百里,先正春雨时节,路途泥泞,免不了耽误脚程。”
      皇帝简直要恨透这个报忧不报喜的副官,恨不得撬开他的嘴看看,他妈是不是少给他生了个说些吉利话的器官。
      大皇子顾廷见状,只道:“大家稍安勿躁,叛军尚未进城,即使进城,宫城还有最后一道防线。我即使以身殉国,也不会苟且偷生!”
      二皇子顾昭斜斜看了顾廷一眼,笑道:“大哥说的是,我们现在自乱阵脚,也无济于事。”
      羽林军本就不是沙场上征战的士兵,对这些攻城守地之事一知半解,再加上连日的败势,士气早是低迷不振,在南军持续的攻势下,两天半便城门弃守。
      南军涌入京城之时,街上此起彼伏的都是老弱妇孺的惊叫声和哭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琛才敢开了门缝看一眼,冲进来的士兵举着长矛,一身陈旧不知道染了多少血光的盔甲,叫喊着踢翻了一路的菜摊铺子。杜坤霖背着门做着,像一块没有声音也没有呼吸的古老大石头。
      沈琛不敢看得太真切,正打算关门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呼啸,他看见一人,有着他熟悉的眉目,穿着一身他不曾见过的铁甲,每一片都打磨地发亮,寒光映着他的少年眉目,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过,威风凛凛。
      沈琛呆立在门前,一瞬间甚至忘了他是个小心窥视的人。
      “周…周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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