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骨》司徒九流

8、奈何（八）

　　吴渊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也笑了，松开手掌，露出掌心那枚铜钱，然后朝着那小孩儿轻轻一丢。
　　他并未使太大的力气，那枚铜钱却像自己生了眼睛似的，径直朝那小孩儿飞去，只听清脆的“叮”一声，铜钱穿过小孩儿的前胸，落到它身后的地面上不住地旋转。小孩儿惊恐地看着自己胸前圆形的窟窿，它身体深处传来“咔咔”的声音，以窟窿为中心，幼小的身躯缓缓龟裂，小孩儿仰天凄厉地惨叫起来，然后轰的一声，整个世界像受到重击的镜子，轰然破碎。
　　吴渊如遭重击，闷哼一声，此时仿佛有一只手，扯着他的衣领用力往后一拽，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摔去。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传来，他似是跌在柔软而温暖的棉絮里一般，有人拍着他的脸颊焦急地呼唤：“吴渊！吴渊你醒醒！”
　　像是被八个壮汉轮流狂扇过巴掌，吴渊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半晌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正对着自己，视线缓慢聚焦，他嘴角竭力扯出一抹笑，“煊哥儿……”
　　张唐煊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抱着吴渊的肩膀，关切地问：“怎么样？你没事吧？”
　　吴渊摇了摇头，单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唐煊连忙扶住他。此刻夜风和缓，吴渊吹了一会儿，也逐渐回神，觉得后背莫名凉飕飕的，伸手朝后一摸，直接摸到了自己后背冰凉的皮肤——“卧槽我衣服怎么破了？！”
　　这个惊恐的发现让他瞬间满血复活，扭头去看张唐煊，张唐煊不自然地撇开脸。吴渊质问：“张唐煊！你趁我不备对我做了什么猥琐的事？”
　　“什么叫猥琐啊？”张唐煊不服，“我还不是为了救你？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抱个大男人？”
　　“那你把我衣服扯破干什么？！”
　　“你自己死乞白赖地非要爬栏杆往下跳，我不得把你扯回来？不扯你衣服扯哪里？扯你蛋吗？你自己衣品不好，挑的也净是些地摊货，布料跟纸似的一扯就碎，怪得了谁？你要么围块铁皮在身上，哥哥保证没那个本事扯破，不仅结实，还他妈防晒又环保！”
　　吴渊被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我自己要往桥下跳？”
　　“是啊。”吴渊好歹也是个一米八的汉子，要死要活翻栏杆，张唐煊也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人揪回来，一头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白毛也乱了，他随手一撩垂在额前的头发，“不然你以为呢？我扯你衣服还为了什么？为了你二十四年都没破处的冰清玉洁的身子吗？”他眯起眼睛，将狼狈的吴渊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的一声。
　　“煊哥儿。”吴渊自知理亏，腆着脸赔着笑凑上去，“煊哥儿您大人有大量，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您就大慈大悲地原谅我这回吧。”
　　张唐煊又“哼”了一声，抱着胳膊把头扭向另一边。
　　吴渊从背后抱住他，踮起脚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而且我也是被幻象迷惑了呀！我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你人刷的就不见了，我还是跟那小鬼头轰轰烈烈打了一架才挣脱幻象出来的呢！”
　　“你说什么？”张唐煊眉头蓦地紧皱，“小鬼头？”
　　“是啊是啊。”吴渊猛点头，“就萝卜丁那么点高，瘦不拉几一个，阴险得很，费尽心机想让我回头看，好在我早有准备，只可惜师父给的铜钱……”他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朝口袋里一摸，“咦？”之前那枚被掷出去的铜钱，此刻又出现在吴渊的口袋里，他不敢置信地把它摸出来凑到眼前一看，“这是怎么回事？”
　　张唐煊问：“你在幻象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吴渊迟疑着说：“我看到了……奈何桥。”
　　他把大致情况跟张唐煊讲了一遍，张唐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大步走到桥中央，从袖中摸出一枚针，朝着桥面用力一戳——脆弱的绣花针撞上水泥地，却如菜刀切豆腐，瞬息便没入地底。片刻后，那微不可见的小孔中忽然闪过一道银光，先前遁入桥中的针又自己飞了回来，静静飘回张唐煊的手心。
　　吴渊凑上去一看，原本银色的针，此刻像是在鲜血里浸泡过一样，变体血红。
　　张唐煊面沉如水，把绣花针塞回袖口，说：“这底下果真有异。”
　　“煊哥儿，你不是说师父已经教过你破解之法了么？”吴渊问：“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张唐煊并未答话，从风衣内侧抽出了桃木剑，“太上有令，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云虚，破！”他双手握着桃木剑柄，竭尽全力往桥面一插，瞬时地动山摇，像是掘破了地底的水管一般，汩汩鲜血从桃木剑刺出的窟窿中涌出，仿佛有一只藏匿桥中的巨兽，被张唐煊扎破了动脉，正在垂死挣扎。
　　望着眼前的景象，吴渊骇得倒退一步，张唐煊却转过身，对着吴渊把手一摊，“把你的手给我。”
　　吴渊虽然不解，但还是把手递给张唐煊，张唐煊捏住他那根刚才用小刀割破的手指，稍一用力，未愈合的伤口再度开裂，指尖冒出鲜血。吴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卧槽你轻点！”
　　血滴落浆黄的符纸，张唐煊拔出插入桥面底下的桃木剑，双指夹着符纸朝那血流不止的窟窿用力一甩，符纸便似一道剑光般直直刺入桥底。
　　说来也奇怪，符纸没入地下后，刚才还剧烈摇晃的大桥忽然安静了下来，桥上连一丝微风都没有，甚至江水都波澜平息。
　　吴渊心底生出暴风雨前的平静之感，有些紧张地拽住张唐煊的袖子，“煊哥儿，就……这样好了？”
　　“再等等。”张唐煊话音刚落，先前那个窟窿里忽然传来低沉的“轰隆”一声，霎时间漫天血花飞溅，符纸挟带着一团血肉模糊、正在不住挣扎的东西飞了出来，静静悬浮在两人面前。
　　那团东西还能口吐人言，不住地嚷嚷：“放开我！放开我！”声音听起来还颇耳熟，吴渊取下皮带上挂着的一个手掌大小的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装着的白酒，然后“噗”地喷上那团东西。
　　“啊——”那东西凄厉地惨叫起来，遍身血污却被白酒洗刷了个干净，露出了本来面容。吴渊定睛一看，立刻扒拉着张唐煊的胳膊告状，“煊哥儿，刚才就是这个小鬼对我图谋不轨！”
　　洗去浑身血渍脏污的小鬼表面上看起来不过再普通不过的七岁小孩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嫣红的嘴儿，脑袋还被剃成了寿桃头，扑腾着短小肉乎的四肢，徒劳地挣扎着，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爱。
　　“小鬼，刚刚就是你想害我师弟？！”张唐煊厉声质问。
　　小鬼看看张唐煊，又看看吴渊，试图去扒拉胸前贴着的符纸，却被触电般弹开，它小嘴一扁，“哇”地大哭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唐煊和吴渊面面相觑。吴渊双手叉腰，“喂！明明我才是被你谋杀未遂的受害者，怎么搞得反倒我们两个欺负你一样？说，先前跳桥自杀的那三个人，是不是你在作怪？”
　　小鬼仍只是嚎啕大哭。
　　“呵，装模作样。”张唐煊冷哼一声，握住桃木剑的剑锋，用剑柄对准了那小鬼的肩膀狠狠地抽了下去，“你说不说？！”
　　小鬼双手掩面，指缝间传出尖锐的惨叫。与寻常孩提哭嚎不同，它的嗓音凄厉刺耳，听得吴渊手上鸡皮疙瘩暴起，“嘶嘶”倒抽着冷气捂住耳朵背过身不去看虐童现场。
　　这小鬼的骨头也颇硬，张唐煊一连抽了数十下，它都只是哭叫，不肯开口。倒是张唐煊接连施展大招，很是费了一番精力体力，此刻也打得有些累了，握着剑喘着气，正思考着要么先把这小鬼抓回去再慢慢审问，它忽然哭哭啼啼地说：“我……我说……你别……你别打我……”
　　张唐煊把剑插回风衣内侧，双手撑腰，冷声道：“说！那三个人是不是你害的？！”
　　小鬼说：“是……我枉死于这座桥下，怨气不散，每过子时，就从桥底浮出，设下幻境，引诱行人从桥上跳下，吸取他们的精魂为己用……可……可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摆脱束缚，重入轮回而已！他们死了，就有人来替他们报仇，可我呢？我年纪小小就惨死，可曾有谁想过来超度我？！”
　　“鬼话连篇！”张唐煊冷冷地说：“究竟是为了摆脱束缚，还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你自己心中有数。”他转过身，“吴渊！”
　　“来咯。”吴渊早有准备，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粉色的荷包……啊不，缚灵袋，冲着那小鬼张开了口袋，“咱们这就满足你。桥底下是不用接着住了，跟咱们去炼丹炉里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