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尘道》谨风

98、华尘道（四）

　　大破灭已过了数百年。许多世家大族于那时惨淡落幕，历史事迹留存也随之缺失，所以时至今日，许多事情已不被今人所知。
　　但有一点很明确，大破灭之前，大陆的确灵力浓郁。无论灵兽，灵植都极为繁盛，修士更是如此，虽不能说灵境满地走，魂境多如狗，但现在之人确实是难以想象当时胜景了。
　　尘域那时也是尘家的少主，并且同样是尘家百年难遇的奇才，其地位可以直接参照现今尘袅。但他修为比尘袅更盛一筹，二十余岁时出家门历练时，已经魂境高阶。
　　在江湖晃荡几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还结识了一个友人，姓华。
　　俩人相处了两年，兄弟情逐渐就变了味，临回家前，两个人袒露心迹，顺便交代了身份。
　　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是山门对头尘家的少主。
　　自己暗恋多时的友人是家族仇敌翊山掌门的真传弟子。
　　尘域：“这是什么画本子上的经典桥段？！还不如书生和小姐的故事！你别是故意吓唬我的？”
　　华纪：“……我要说的话都被你说了。”
　　尘域：“那怎么办？”
　　华纪：“凉拌。”
　　尘域：“你说什么笑话呢？”
　　华纪凑上去吻了吻他，道：“先别想了。”
　　他道，想也没有办法。
　　但尘域觉得还可以争取一下。
　　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没有得不到手的东西，没有达不到的愿望。自己喜欢的人是家族仇敌的真传弟子，继任掌门，又怎么样？
　　他想要的，哪会有得不到的？
　　那几年，尘家全家上下都知道少主在闹。他试图恢复两家关系，试图缓和百年来的敌对，哪怕少主不做了，也想和华纪在一起。
　　但是百年里，尘家死过的人，翊山陨落的修士，终究不是一笔可以勾销的。他上蹿下跳谋划调节了多年，搅动的好像只是镜中影水中月，一圈涟漪过了，仇怨仍然皎月高悬在那里，纹丝不动。
　　之后他再去翊山见华纪，华纪沉默地看他良久，突然说：“以后我们便不要再见面了。”
　　他是翊山掌门从街上捡回来的孩子，小时候无依无靠惯了，便很懂事，向来端和有礼，与谁相处都透着一点疏离，单除了尘域。尘域喜欢他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也喜欢他在自己面前温柔轻松的神态，华纪的哪一面他都喜欢得紧。
　　只这一刻除外，尘域听到这句，愣在那里，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华纪道：“我们再如此下去，与你不利，与我山门也不好。”
　　尘域道：“我可以不要什么少主的位子！”
　　华纪道：“但是山门养育我多年，我不可能放下山门之恩，和你在一起。”
　　“你是想当掌门？”尘域眼睛发红。
　　华纪笑了，他摇了摇头，道：“掌门有什么好当的？值得和你比较吗？”
　　尘域其实也知道华纪不在乎这些。
　　华纪继续平静道：“往后岁月，我不会娶妻，不会生子。我一生只有你一人，不再与他人纠缠。我不会以此要求你什么，只是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不行，不行。”尘域反复道，“我也只要你一个，别的都不行。”
　　华纪便不说话了，他沉默地和尘域对视，目光里的意味明显，他此意已定。
　　尘域看懂了，他太明白华纪，这人决定的事情，没什么人能逼他。
　　之后十几年，两人在许多场合再见到过，但凡尘域看华纪时，华纪便将目光落在别处。两人不打照面，不叙私话，只是尘域渐渐发觉，那人在无人注意时，仍然会偷偷看自己。
　　每到此刻，尘域都会在心里偷偷的笑，舔心头那一点甜，舐完这一缕后又漫天苦涩。
　　这人真是绝情，又可爱。
　　尘域在四十余岁时突破魂境高阶，大陆上没人著书定名这是个什么境界，尘域便也一时茫然。只突破之时，他突然明悟了天地时空气运，心头通彻，那是与为人为修士都截然不同的体会。
　　心间顿悟，世间百态都了无余味，许多突破之人得此天道，都有机会化“神”而离开此片大陆，去到其他世界。
　　但情种尘域不是这样想的。
　　当时已成尘家主的尘域想，既然参破天理，那他就要穿越时间，改天换地，把百年前尘家与翊山开始的仇怨都通通清个干净，让他与华纪之间再无阻拦。
　　说干就干。尘域又花了两年，设出了一个可以穿梭时空的阵法。阵法初成的那天，他坐在山坡上思索该起一个什么名字，在草地上用手指写出了尘华道三个字，又觉得不太好听，便把华纪的姓放在了前面，觉得自己还是很让着心尖上人的。
　　他想，待大功告成，便把这件事情讲给华纪听，让他感动感动。
　　想掐灭两家矛盾于萌芽之中并不太难，尤其对于一个境界已如此之高的修士来说。但当尘域兴高采烈地回到原本时空，却发现此翊山已经不是原来的翊山，尘家也不是原本尘家了。
　　两家百年斗争，死过不少人，这些人现今仍活在世上，他们的后代更是不少人等。
　　尘家嫡系血脉未改，所以尘域还是家主。但是当年被翊山从街上捡回来的华纪没有出现在翊山。尘域发现这件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改动从前，造成诸多改变。把华纪弄丢了。
　　或许，华纪原本的祖先遭遇不测，华纪不再存在，或许华纪未被翊山收留，早已死在街头。尘域原本是想与爱人在一起，但此刻他却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或许将华纪彻底抹杀了。
　　他于世间苦寻，此间无数次后悔懊恼。他能借华尘道改变从前，却无法以此改变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于此相关的种种，他苦思良久，终究毫无对策。
　　两年前他初一突破，参悟天道，觉得万物皆在己手。然此刻，爱人消失，他默然醒悟，他能改变的并不多。
　　但他仍然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是找到了华纪。
　　其中百年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华纪虽未入翊山，但还是出生了。仍然是相同的面容，仍然是与他相仿的年纪，只是未修道法，比尘域最后所见华纪时要显得老上一些。
　　见尘域过来和他搭讪，华纪虽不认识，但还是礼貌地与他交谈。
　　神态与曾经也是一样的，尘域想。
　　此时的华纪，已经娶妻生子，掌理一家。不可能再和尘域扯上什么尘域所想的瓜葛。
　　其实尘域也可以再改改华尘道，回到二十多年前，再找到这个华纪，和他从头相遇。但尘域不知为何，就怕了。苦寻的那段日子，让他对回溯时空产生了畏惧。
　　于是他就与这个华纪做了一辈子的友人。他与华纪饮酒对谈，帮他处理各种事务，甚至教授他子嗣尘家驭冰雪的术法，让华家从普通人家逐渐崛起成为小的修炼世家。华纪死后，他也对华家有了些护佑之情，彻底离开前，还留下了一个可以吸纳天地灵力为华家使用的斫龙阵法。
　　这些年他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掌管尘家。华纪死后，他又在尘家待了几年，确定尘家不再需要他后，便假死脱离了尘家。
　　他对尘家感情并不太深，年轻时闹过几年，消磨了许多。离开便离开了，心里也不牵挂。
　　此时他修为比初突破时更盛，早可以做到随意修改面目，永生不死。他大可以离开这片大陆，开启另一段人生。但尘域没有这么做，他就在大陆上四处游荡，等一个人。
　　参悟天道时，他还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华纪是可以转世为人的。
　　他遇到什么年岁的华纪，便与他变成大致相同的年岁，与他一同长大，再陪他一起变老，等华纪走了，他就再一个人接着等。
　　一段轮回接着一段轮回，便过了几百年。
　　其间还发生过许多事情。比如他不舍之前与华纪的回忆，便设出了收藏人记忆的术法，若来世的华纪愿意，尘域就挑一些出来给他。比如华纪不在的时候，他嫌一个人无聊，就设了个叫衍青宫的地方，专门收集情报玩，顺便可以帮他找华纪的转世。开始十来年还有意思，久了便也无聊，便撒手不管了，设了个大长老的位子留给他们代代的管。
　　又比如有一年下雪时他去华尘道阵法前喝酒，遇到了个濒死的修士，觉得他与自己有缘，就帮他把记忆留下了，后来竟还真与这人在衍青宫相遇。
　　但与华纪无关的此间种种，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