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尘道》谨风

97、华尘道（三）

　　蓝瑄等人找到温岐舟时，天色已有些晚，日头偏西，云霞暗红，城外道间许久不见其他行人，只偶得鸟鸣。
　　据尘域说，温岐舟他们距离不太远，于是众人只能随大佬的意，跟着他一路驭空飞过来。
　　看到严肱，这一行身份便足以确定，于是蓝瑄远远先声开口，喊下了一行人。待几人落地下来时，温岐舟也从马车下来，站在了地面上。
　　两行人摆开了十多米的距离，温岐舟第一眼先注意到了尘域，毕竟这人实在太显眼。下一刻便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北辰，虽双目闭着，但面色如常，并不似死了半日的人。
　　“他没有死？”温岐舟道。
　　尘域听到这话，脸色不大好看：“怎么，你不高兴？”
　　温岐舟没接他的话，只觉得这人来历不明，让人隐隐有些不详预感，于是道：“你是谁？”
　　尘域道：“我叫尘域。”
　　这话一出，饶是温岐舟，脸色也略微变了。
　　尘域这名字他知道，正是大破灭之前，设下华尘道阵法的尘家先祖。按理说，这人都应该死了几百年了，怎可能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看这人的神态气质，又格外令人信服。温岐舟一时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尘域虽然自己是个几百岁的老不死，但顶着这一张年轻面容，还是觉得应当照顾一下老人家，于是又解释了一句：“是设华尘道的那位。”
　　温岐舟彻底愣在当间，不说话了。
　　尘域又道：“我承了这几位的情，他们让我来杀你。我吧，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一些东西，但觉得不能单听一面之辞，所以现在在这里，想请你再解释解释。”
　　温岐舟仍做挣扎：“你如何能证明你是尘域？”
　　尘域想了想，释出了一些灵力，冲着温岐舟而去，并不带恶意，只是让他感受感受：“凭我现在能一掌打死你，算吗？”
　　灵力也是有特性质感的，这一点但凡修士都清楚，但如何分辨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了。尘域这灵力虽醇厚不凡，但蓝瑄等人也没觉出什么十分特殊的，但温岐舟一触到那灵力，却整个脸色都变了。
　　在场人都没想到他竟还会如此失态。
　　这灵力其中的突破，是温岐舟苦苦追寻了几十年的东西，是他日思夜想抛却一切也要达到的境界，还幸好是温岐舟，若换了别人，大喊大叫行迹疯狂也没什么意外的。
　　尘域的身份，温岐舟彻底信了。于此同时，他的心也凉了。自己之前做过什么事情，他心里清楚的很，尘域在这里，他的目的绝不可能达到。
　　而尘域是否会杀他，在幻梦破灭的这一瞬间，也不那么重要了。
　　突破大成的灵力展现面前的惊叹，面前人身份的震惊，十年计划的破灭，毕生追求的消逝，在这一瞬，大惊后大悲，一种陌生的无力和痛苦瞬间充斥了温岐舟的全身，他双目圆睁，竟咚一声倒了下去。
　　千机宗几十年的传说，只在这看似平凡的一瞬之间，崩塌倒下了。
　　严肱的等人瞬间慌了，立刻上前搀扶，温岐舟一时无力之下倒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坐在了徒孙徒重孙们搬来的椅子上。
　　尘域周围的几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尘域，以为是他干了什么。
　　尘域：“我都这么强了怎么可能暗中伤人？！”
　　几人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把头转回去看温岐舟到底怎么回事。
　　温岐舟在椅子上又长呼两口气，彻底缓了过来，只是这么不到半刻的功夫，这人眼中无懈可击的威严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向尘域时竟带了几分颓然。
　　“他们说的并没有错，要杀我的话，便随意吧。”
　　尘域皱眉道：“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不怕这些人在背后编排污蔑你吗？”
　　事情的主要讲述者方亦修：“……尘域前辈，我还在场。”
　　“知道你在场。”尘域道。
　　方亦修：“您就这么不给面子吗？”
　　温岐舟就这么看他们又说了两句，良久也没说话，褪去了千机宗太上长老原本的光华神采，他眼中显出浑浊之意，就这么怔怔地，好像在回忆什么。他这一生太长，哪怕回忆也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但好在他并不纠缠什么。人生的前几十年虽然也丰富而壮阔，但一路走来，并不珍重，其中贵重也已经丢失的七七八八，所以到头来他手里握着的，只剩下对突破的执着固执。
　　到了此刻，幻灭的打击下，他终于也觉得清醒而孤独。
　　却并不后悔，如果没有这些支撑着他，温岐舟恐怕早就已经被时间洪流吞噬，在某一时刻，作为一个魂境高阶长老离开人世。
　　现在的他，突然也想开口讲述点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给自己起了个号，断鸿吗？”他突然道。
　　温岐舟声音并不大，尘域还在和方亦修说话，差点没听清楚。
　　“百岁大宴时，温岐舟自号为断鸿真人。”方亦修小声解释道。
　　尘域道：“断鸿？失散孤雁那——”
　　温岐舟打断他的话：“生不逢时。”
　　这一句话出，尘域便不说话了，他看温岐舟的目光终于认真了两分，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自六十余岁至魂境高阶，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突破的方法。直到百岁之际，我终于明白了一点。”随着这句话出口，温岐舟的神色也愈加激动了些，他伸手指向尘域，“尘域，你能够突破，能够成神，是因为比我强吗？是吗？”
　　尘域回道：“的确。我未必比你强。”
　　“是因为你生在大破灭之前！”温岐舟这一句格外大声，其中怨恨妒忌清晰可辨，他又道，“大破灭之后，大陆灵力愈加稀薄，修炼更加困难。此间几百年，连魂境高阶都屈指可数，突破高阶者更是一个都不曾有过！”
　　老者这番想法仿佛是已经在心中酝酿很久，一但出口便滔滔不绝。
　　“是修士不良吗？不，是时代变了。若我出生在大破灭之前，根本不需这百年修炼，我早已突破高阶，早已了我执念了！”
　　他愤愤然说完，仍然觉得心中抑郁难平。
　　却是蓝瑄突然反应过来：“你想利用华尘道，便是因为这个？”
　　华尘道可以送人回百年之前，而华尘道本身就是出现在大破灭之前，所以也可以继续回溯，一百年，两百年，多次开启阵法，直回到大破灭之前。
　　大破灭前大陆灵力充裕，如若温岐舟真的去到那里，便极有可能真的完成他突破的夙愿。
　　温岐舟承认道：“没错。”
　　“十年前南域华家被灭，所以，从十年之前，你便已经知道华尘道了？”尘袅心头转过这些日子来所知的条条线索，不禁问道。
　　那番愤恨之语说罢，温岐舟神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回道：“不错。”
　　“你是如何知道的？”蓝瑄不解。
　　却是尘域接话道：“华尘道回溯时间，本就是逆天的存在。一但其发动，整片大陆都会有反应，你们境界太低，感觉不到，很正常。如他这般，已隐隐接触魂境高阶突破门槛之人来说，则殊为明显。”
　　蓝瑄点点头，心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想必温岐舟在寻求突破之道上手段仍非常疯狂，可以为了初七一个灵物杀了北域华家一家人，那他发觉这种阵法异相时，追踪而来也很正常。
　　华尘道共有两阵，南域一阵是带人回溯到百年之前的，回溯后人自北域阵法而出。而北域阵法则可以带人回到百年之后。
　　十年前，阵法曾经被三次发动，虽然发动时两地阵法都会有反应，但是对于温岐舟所在的时空来说，有所反应的只是南域的阵法。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南域华家的？”
　　这华家位于南域北部，和蓝家附近的华尘道南域阵法距离并不近。
　　温岐舟道：“十年前，我虽隐隐感觉到了来自南域的异动。但并不能准确判断异动的具体位置，但正是因此，我启程去了南域一趟，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对我突破有所助益之物。”
　　蓝瑄怪道：“你十年前来过南域？为什么我不知道？”
　　南域南边基本就是尘家和蓝家的地界。
　　温岐舟道：“未到你蓝家地界处，多不过是在进入南域后不久便发现了华家——他家那斫龙阵法确实是很显眼，我就给破了。那家人阻拦，我便顺手灭了他们。”
　　尘域突然开口道：“你灭了那满门？这一家，用的是驭冰雪的术法？”他语气并不好，头一次显出愤怒之意。
　　尘域记得，家史记载之中，这一家华家与尘域关系甚为密切，那个与华尘道有关的华纪也曾是这一家的家主。怪不得尘域此刻如此生气。
　　温岐舟道：“用的什么术法记不太清楚了。哦，那斫龙阵莫非便是你设下的？”
　　尘域叹口气：“看来今日是杀定你了。”
　　“呵。”温岐舟笑一声，“我话已说到这里，你以为我还存着什么求生之念吗？”
　　接着，他又道：“那斫龙阵确实是个有趣的阵法，恐怕也是因此阵法护佑，那华家才能安然度过大破灭时期。不过，也是这阵法害了他们。将斫龙阵彻底破开之后，我发现了不少华家留存的术法，这些与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但有趣的是，我发现了一部分关于华尘道阵法的记载。”
　　“便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华尘道的存在。与之前异相联系，可确定，世间确有如此奇物。然华家记载颇少，阵法大体位置都难以找到。”
　　“直到半年前，”他低眸回忆，说到此处时，突然抬头，看向了蓝瑄，“终是我错漏了，一直过了十年，我才意识到你的存在。”
　　他是知道南域蓝家存在的，但从不曾把年轻时遇到的少女与蓝家家主联系在一起过，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蓝瑄的画像。
　　这人与百年前的人一模一样。华尘道回溯百年的那句话蓦地出现在他心中，断鸿真人温岐舟突然意识到，那个十年前开启了华尘道，引起动荡异相的人，恐怕就是蓝瑄。于此同时，他也很快想到了与蓝瑄一同出现过的，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魂境女子。面容难辨，千沧弓却显眼，温岐舟很快就将那人确定为了尘袅。
　　蓝家与尘家，与华尘道有关。
　　“知道百年前的那人便是当今蓝家家主后，我便派出了北辰等人，让他们前往南域。一来探知华尘道的消息，二来，找到能挟制蓝家尘家人听令与我的办法。”
　　事情尚不明朗，他不便亲自出手，便先派人探路。
　　但温岐舟不知的是，在此之前，北辰却与尘域偶然相遇了一次。知道此人与尘家有关后，他便不忍心再对尘家出手。于是半年前开始，发生在南域的明枪暗箭，都是直冲蓝家而去的。尘家整个置身事外，除了被盗过家史之外，几乎无甚损失。
　　这一切很快被众人想明白，蓝瑄顿时感到一阵无奈。尘家没有被害过，她固然高兴，但明明一块儿被惦记，刀枪剑戟却都往蓝家插，就因为尘域是尘家人？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所以，现在华尘道如何使用你现在也知道了，必须要尘家血脉之人才能开启，你的目的就是想挟持尘家人帮你开启华尘道？”蓝瑄道。
　　她心道，如若只是挟持而已，似乎并没有那么严重——至少相比于北辰之前在蓝泽城散播毒物，引叶家攻打蓝家要好得多。
　　“并不是。”温岐舟语气平静得可怕，“我这次前去，在留下必要帮我开启阵法之人后，会杀掉所有，有开启华尘道血脉的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惊，连严肱都露出惊诧神色，看向温岐舟。
　　尘袅皱眉道：“为什么？”
　　“我不能想令他人知道华尘道，”温岐舟神色坦然，“亦不想留下什么能使用华尘道的人。从此，华尘道就在我一人操纵之下。”
　　在尘域未出现在眼前时，他便是世间最强者，是最有权使用华尘道的人。除他之外，不应当有人再去用此阵法，于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他也不希望见到有人同他一样，利用华尘道去到大破灭之前的时空。
　　他从年轻时便容不得人，称谓，地位，直至今日仍未改过。
　　只一心所念，便不在乎血流成河。
　　他杀过人的人够多，这也妨碍不到什么。
　　别人不懂，也无需懂，他不作解释。
　　尘域冷笑了一声：“在我面前说这些，你这是找死。”
　　温岐舟淡声回道：“自你出现，我便没想再活着。”
　　尘域听到这话，垂目打量温岐舟的神情，突然又道：“你这心态，其实我也挺明白。”他怀抱着北辰，语气逐渐轻巧，“一代高人，无人与之比肩，便觉得天下要什么有什么，无人可以阻止了。”
　　“这样吧，我这边也有个故事，想分享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