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尘道》谨风

96、华尘道（二）

　　北辰此言一出，众人再不敢妄动。
　　蓝瑄几乎要咬牙切齿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死。”这句话干脆利落。
　　“好，你死了，于是温岐舟就能活下来了？尘家就要遭难了？”蓝瑄怒极，“你想用一死，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是你仍然对温岐舟……”
　　“都不是。”北辰道。
　　他扫视众人，眼神停在了方亦修身上，神色间终于露出一点歉疚：“方亦修，很抱歉。这样做，与你非常不利，这并非我的本意。之前的诸事，都谢谢你。”
　　他接着道：“之前那样子下，不爱说话。所以特地改了这样子，好临死前，能把事情说清楚。”
　　他的手指仍然搭那里，分毫不动，与他的态度一样平静。
　　“我想死，并不是为了温岐舟。他杀了我家人，但也教导我多年，我与他没什么恩怨可了。也不是为了害你们，蓝家或者尘家，在我心里，都没什么要紧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生死。
　　“我要死，只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
　　“你指尘域？”慕扶风声音发凉地开口，“你想好，你也未必就是他找的人。”
　　“我冒不得这个险。一点也冒不得。一但见到了他，我恐怕就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赴死了。”北辰道。
　　“为什么？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北辰突然又笑了。
　　这一笑与之前都不同，感慨的意味浓重，他眉头紧了一些，这笑便又好像是哭泣一般。
　　“我与他偶然见过一面。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只是在那之后，我总是想起，梦到这见过的一面。后来我竭尽全力去找他的踪迹，想知道他的身份。”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们可以觉得我喜欢他，爱他，随便你们怎么去想。但方亦修告诉我，他找的人可能是我之后，我心中便有判断了。”
　　“我不能见他。
　　“我做过什么事情，我自己很清楚。
　　“我可以背负着罪孽，一个人活下去，直到孤零零地横死在什么地方。什么善恶，黑白，良心，我不看重，也从来不在乎。”
　　似乎是毒发愈重，北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痛苦之色也逐渐显现。
　　“可是他不一样。
　　“他合该和我在大雪里见到的那人一样，干净，澄澈。我看不懂，也不妄想着能看懂。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场梦，我不能把他弄脏。”
　　我死了，他便可以再去找下辈子那个人。
　　希望那人是个好一些的，虽然这世间没人配得上他，但总要好过我。
　　他说着，声音便渐渐低沉沙哑下去，说到最后，几乎完全丧失了力气，只眼睛还有两分神采，好像远远看着什么。
　　四肢越发沉重，意识也渐渐模糊了。北辰在将死的一刻，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世间终归无趣得很。只心头隐隐的，似乎还有一点遗憾。
　　到底是不甘心。
　　为什么，没能，再见他一眼呢。
　　一时沉默，却是蓝瑄沉声道：“若你真的不在乎黑白对错，又如何会觉得会把他染脏？”
　　北辰看她，似是想笑，但到底没了一笑的力气：“随你们，怎么想。”
　　他灵力渐退，于是慕倚寒的样子也消散，露出原本面容。
　　随着这句话结束，他放在脖子上的手终于落下，整个人失去意识，从石头上滑了下来。
　　方亦修抢步上前，却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了眼前。白衣男子恰好在这一刻接住了北辰，那人一手扶住已合上眼睛的北辰，一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只一刻之后，他的神色便变了。接着，一股灵力骤然腾起，其强大浑厚，更盛当日在温岐舟身上所见。
　　慕扶风低声道：“是宫主。今日晨间恰好他发来信件，我便将位置告知了他。”
　　四人也不知北辰是否能救得回来，故而此时都禁不住有些紧张。
　　足足等了一刻，灵力才渐渐散去。
　　那人珍重地抱着北辰，在他额上吻了吻，似是平缓了心绪，方才转过身面向众人。
　　直到这时，才能看清他的面目。这人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十七八岁，除了少年气，却又比青年多两分天真。他的确长着与尘袅极度相似的一张脸，虽多些男子味道，但更不同的是，这人身上有一种异常超然的气度，无法融入任何地方，却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
　　即便蓝瑄是尘袅美貌的天下第一号拥趸，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比尘袅更加好看。
　　这种好看不仅源自面容，更多在于后天的打磨。
　　那人的眼神扫过四人，在慕扶风和尘袅的脸上多停了一些，大约看出众人关注所在，于是道：“他不会死。”
　　于是大家皆松一口气。
　　蓝瑄道：“这便是您找的人？”
　　“确认过了，是他。”那人道。至于怎么确认的，他不说，也便没有人问。他又接着道：“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衍青宫主，也曾经是尘家的人，我叫尘域。”
　　果然是他。
　　“怎么，没人跟我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吗？”尘域一顿，看向尘袅道，“你长得好看，像我，你来讲。”
　　这句话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尘袅纠结：“……”这从哪里讲起？
　　方亦修开口道：“还是让我来讲吧。”
　　尘域看看他：“你，也行。”
　　方亦修：“……？让我讲委屈您了吗？”
　　尘域眼神示意怀里的北辰：“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方亦修：“咳，不好意思，那我开始了。”
　　于是尘域抱着北辰，众人一路走着回去昨夜客栈。蓝瑄觉得这事情交给方亦修做实在是太合适了，这玄霄山大师兄简直有说书的天分，虽然这些事她什么都知道，但路上还是忍不住又听了一遍。
　　这其中包括北辰的身世，前几日他与尘袅北辰所遇，北辰在南域所做的事情，顺带着就把千机宗温岐舟的劣行也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旁敲侧击地给温岐舟刷出了一波恶评。
　　尘域一边听，一边不时看怀里的人。
　　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用心在听。
　　差不多说完了，尘域道：“所以，你们是想让我杀了温岐舟吗？”
　　他说的如此直白，一时方亦修也慎重起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正是如此。”慕扶风在一旁道。
　　“哦。”尘域道，“他是不是带着个大胡子的魂境中阶，还有不少其他修士。我来的路上见过这么一号人，灵力似乎挺厉害。”
　　“的确是这样，”蓝瑄好奇：“也没见您有坐骑，所以您是怎么来的？”
　　“从南域飞过来的。从空中偶然见过。”尘域轻描淡写。
　　蓝瑄一阵无语，听见尘域又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找他吧。”
　　事情发展太快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方亦修立刻道：“尘域前辈稍等，我们还需要到客栈取一些东西。另外，还有方才与你提过的初七，也在那里。”
　　看表情尘域似乎并不大在乎，但他确实很好说话，并没有出言拒绝。
　　北辰灵力消散的那一刻，众人尚不知道的是，一直与他紧密联系，但不曾化形出现的魂器玉扇，也在这一刻与他失去了关联。
　　光芒聚拢，化作一把扇子，落在了温岐舟的手中。
　　此刻老者正坐在马车之中，原本正眯眼静息，却突然伸出手，拿住了玉扇。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玉扇，眼神不自觉暗了些。
　　这玉扇是他试制的魂器，不若真正魂器那般厉害，但也不逊许多。多年前他将这把扇子交给了北辰，但玉扇最终的联系还是掌控在他手上。
　　现在玉扇回来，说明北辰已经死了。
　　他还是死了。自己派严肱去杀他，没有成功，但他还是没逃过一死。
　　这一刻，温岐舟并不感到开心，他看着玉扇，仿佛从里面再次看到了这个徒弟。养了这么些年，并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但大概从几十年前起，他也自觉在世上活得太久，除了对境界突破的渴望，便不在乎什么感情了。
　　北辰对尘家有袒护，他察觉到了，但是并不在意。不过这徒弟对华尘道知道的太多，他不想留他在这世上。于是当时允他下山后，便派了人，暗地里引他去了当初杀他家人，捡他回来的那座城池，如果他真有机会发现真相，也算是死得明白。如果没有发现，就让严肱寻个其他由头杀了他，把他埋在那华家的坟地里。
　　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温岐舟没有再多想，他闭上眼睛，玉扇又消失在他手里。
　　时到此刻，没什么事情值得他多想。
　　他即将前往尘家，在那里了结他在此处最大的心结，然后迎来新的开始。
　　马车队伍又行了半日，日到傍晚，严肱在车边请示温岐舟道：“太师父，天色已晚，我们去寻个客栈暂歇一晚？”
　　温岐舟道：“再行一段路程。”
　　严肱不敢提什么，宗门修士们虽疲倦，但也没胆子跟温岐舟抱怨。严肱只能喊一声：“继续走吧，今日再行一段。”
　　“我看不必了吧！”
　　远处突然传来女子喊声。
　　声音有些沉，但并不喑哑，单单这样一句话便颇见气势。严肱觉得有些耳熟，突然眉间一皱。是蓝家家主蓝瑄，这人怎么突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