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恋歌》司马葵

19、要塞争夺战（七）

　　加拉哈德舰桥顶层，舰队指挥官所在的悬廊。出现在柳瞳眼前的，是绝对堪称人间地狱的惨怖现场。

　　顶层不像中间层，头上有顶板遮挡。这里的指挥台，上方就是照明和温控系统，悬垂下来的射灯和出风口都用钢缆吊在半空。燎过舰桥的炮光熔断了舷窗旁的承重钢缆，钢架一体化的力学结构完全被破坏，连带这边的吊缆受力过度，瞬间绷断。灾祸来临之时，莫雷中将及两位幕僚就正好站在那下面，几百上千斤的东西直坠下来，砸在肉体凡胎上……

　　被碎块掩埋的一大片血污肉浆，旁边还散落着几只被砸断的手手脚脚……更有一块硬质钢板是竖着落下来的，如断头台上的斩刀一样，直接将其中一位幕僚的身体从中间斩为两截。那幕僚的上下半身虽然分离，但死前似乎意识清醒，用两只手臂撑在地面上，往前爬了一段，肠肚都破碎着流出体外。这个年富力强的男性军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死的时候却双眼圆睁、眼球混白、大张着嘴……柳瞳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怎么会这样……

　　这到底是……什么啊……

　　一层舰桥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头顶断裂的电线发出噼啪声响。

　　她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儿，痛苦的呕了好一阵子。眼里全是泪，脑中人肉碎块的场面却刀刻般清晰莫名。精神越是痛苦，头脑却越清醒。胸中翻涌的情绪像一片沸腾的岩浆。柳瞳开始感到耳鸣，但她根本吐不出东西，嘴里都是苦的。

　　忽然想起一战结束的时候，有位名人曾经说过——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在2018年的时候，她还抱怨过北京房价冲天、好工作难找。但如果真要她在2018年的北京和眼前的战乱之间进行选择……她就算是死，也不想看到这开肠破肚的半截尸体、崩碎淋漓的断手断脚、砖石混合的血骨肉浆。

　　然而可悲可叹的，却正是她的死亡——将她带到这个世界。

　　“呼哈……哈……”柳瞳费力地大口喘气，空气却好像稀薄到无论怎样都不够用。她现在的□□虽然已经是生化人，但心智还是那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青年学生。这痛苦的感受并非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精神在一瞬间受到剧烈的冲击，反射到胃部的应激反应。

　　“对……对了……任务……”她强睁开迷离的双眼，想起舰长阁下的命令……或者说是请求——莫雷中将他们怎么样了？

　　可是目光稍微往那边一偏，柳瞳的胃就又开始翻江倒海。她用一只手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蹭到指挥台附近，勉强又确认了一下三具尸体：“没救了……都死了……呜呕……”然后强忍着恶心转过身，往铁梯那边逃也似的跑去。

　　…………

　　正面战场上，同盟军的总指挥官已经下令——全体舰队收拢阵型、集中火力，向六点方向发起强攻。然而，舰队中仍有少数舰艇，尤其是在阵列上位于收束位置的几艘宇宙母舰，没有立即执行命令，而是试图扑灭战场上随时可能复燃的点点余火。

　　在他们看来，泉上尉驾驶的卡戎战机无疑是宇宙中最亮眼的一点火星。透过内舱盖上的光学投影看过去，平衡翼上还喷涂着一只獠牙狰狞的红色狼头，这似乎更坐实了它拥有潜在威胁的本质。

　　三架战斗机从不同方向包围过来，炮光在空中交织成网。泉上尉在炮火中边闪边打，状况岌岌可危。

　　敌机三架都不是菜鸟。炮击走过两轮，红狼心里就已有数——这不是光靠打得准就能消灭的对手，更何况三人之间还有配合，显然走的是小组作战的路数，这种情况最棘手了。

　　然而对于像泉这样身经百战的王牌飞行员来说，越是凶险的状况，就越能激发出他的斗志。这好像是自古以来，优秀尖兵们所具备的共同特点。

　　“这样下去赢不了……”他从辅助驾驶系统的屏幕上看了一眼战况数据，“难道又要用一次‘那个’了嘛？胜利女神对我还真是严格啊。”

　　…………

　　柳瞳回到舰桥二层，军医也到了，是个穿白大褂的男青年。他跟柳瞳一样高，瘦瘦小小的，鼻梁上驾着一副方框眼镜，容貌甚是斯文。手上推着一副轮椅，神色却是有些疲惫和紧张。

　　听到身后有动静，军医转头看了一眼。方铭还是坐在指挥台旁边的地板上，见柳瞳过来，便为军医介绍道：“她是我的副官。”

　　柳瞳立正敬礼：“我是柳瞳少尉。”然后转向朝上司汇报，“莫雷中将及幕僚两名，三人均已阵亡。”

　　军医立正还礼：“我是第三医疗组的，爱德华.海曼中尉。负责舰桥伤员救治工作。”言罢，他看一眼坐在地上的方铭，拍拍轮椅扶手，“麻烦帮个忙吧。还有，舰长阁下，您最好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柳瞳过去帮他把舰长驾到轮椅上，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我的平板电脑么……”

　　方铭看她一眼，就见副官虽然佯装淡定，脸上却毫无血色。心里便知楼上的状况恐怕是正如他所料想那样，场面相当惨烈。他把平板电脑还给柳瞳：“我更新了舰内导视图，你看一下……嘶——”

　　“是粉碎性骨折。阁下。”军医的声音说道，“需要手术治疗。”

　　“现在不行。”

　　“可是阁下……”

　　“船上不能没有指挥。你先做紧急处置吧。”

　　“……是。”军医不情愿地答应着。

　　柳瞳一手拿着平板电脑，另一只手使劲揉了揉脖子——感觉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她虽然比一般女生胆子大些，缝针拔牙都不在话下，但今天所见的血腥场面，已经远远超过她以往的任何一次经历。现在还要让她站在这里看军医如何处置舰长阁下的伤脚吗？她心里只觉得又害怕又心疼，眉毛皱得打结。

　　方铭像是看出她的不安，暂时用手势阻止了军医的动作，转而吩咐道：“舰内的导视图里更新了第二舰桥的位置。你现在去一楼，组织还能行动的人，去第二舰桥集合。”

　　“第二舰桥？这艘船里有两座舰桥吗？”这不是宇宙母舰的正常结构吧？

　　“对。是我委托笙博士在上个月改造完成的。”

　　“笙博士……”好耳熟……啊……哎？柳瞳惊道，“她难道是那个……那个……”

　　“嗯。就是那个研究所的负责人。”方铭笑道，“她很有本事。我前一阵子就住在她的研究所里，一起讨论对这艘舰船的改造工作。”

　　果然。笙博士，就是这个身体本来的物主啊……柳瞳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她重生的时候，这具生化人的身体正是笙博士的货物之一。而方铭之所以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在那里、恰巧救了她，竟是因为他当时正在研究所里，与博士共同商议着加拉哈德的改造工作。

　　方铭和笙博士……关系会不会很密切呢？他们两个都是单身吗？互相喜欢吗？我出现在那里，是不是不经意之间破坏了他俩的感情进展呢？

　　想到这里，柳瞳忽然觉得有点失落。为了掩饰低潮的情绪，她迅速板起脸来肃然道：“明白了。我这就去一层！”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啊？”柳瞳尴尬，“抱歉抱歉……”

　　“你急什么……”方铭忍俊不禁，“我估计一层还活着的人不多，可能凑不齐第二舰桥的启动人手。你根据配置情况，迅速从其他岗位调派一些人来补足空位。到了第二舰桥，把工作人员安排一下，但是不要做任何动作，等我到场再重启指挥。”

　　“明白！”

　　“行了，就这些。你去做吧。”

　　“是，长官！”

　　看着柳瞳像是要走了的样子，方铭才稍微弯下腰，小声跟军医嘱咐道：“你能不能轻一点？我怕疼……”

　　军医一怔：“啊？”都说军人铁骨铮铮、有泪不轻弹。在他的认知里，军人跟硬汉就是同义词。更何况眼前这位阁下还是统领整艘宇宙母舰的舰长，官拜中校，是全舰上下顶礼膜拜的勇将。刚刚还很霸气地说什么“船上不能没有指挥。”这会儿又怕疼……？我是不是听错了？

　　“舰长阁下！”柳瞳转身又回来了，“我还有一事请示。”

　　方铭赶紧正襟危坐：“……你说。”

　　“敌军稍后如果继续炮击……”

　　“不会的。这艘船已经被认定击沉了。”

　　“哎？”

　　“而且应该是敌我双方都认定击沉。”方铭很有把握，“你刚刚上楼的时候，我听过舰损汇报。虽然轮机室还能运作，但是引擎只剩一只勉强能转。敌军有观测员，这些损伤他们第一时间都能看到。更何况舰桥全毁……他们可不知道咱们的船有两座舰桥啊。”

　　“那……那友军的救援呢？”

　　“不可能的。他们还巴不得这艘船早点完蛋呢。你想想，舰桥这一炮是怎么中的？”

　　柳瞳心里一沉。

　　军医听到这话，也震惊地抬头看向方铭。

　　“可是，咱们不能随他们的愿啊。”方铭把右手放在轮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扶手上的树脂涂层，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既然活下来，就不能让这艘船沉了。几千条人命呢……”他淡淡地看了柳瞳一眼，“你说是不是？”

　　——三千多条人命啊！方中校……拜托你好好活下去！

　　柳瞳想起自己说过的话，瞬间觉得脸红。她赶紧立正，绷直身体：“是，明白！我这就去一层舰桥，组织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