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妞》三百棒

15、阵营

　　在小莫姑娘的记忆里，三年前她曾和孟老夫人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对话，那是孟老夫人携带小莫姑娘到城外南山寺上香回来的道上在马车进行的。
　　孟老夫人当时显得有些不爽，小莫姑娘在旁小心翼翼的问她原因，只听得孟氏叹了一口气说：原来忠义侯的夫人一直都没有嫁出过周家！这话说得太奇怪小莫姑娘也就记下了。
　　后来孟老夫人身子开始不济，临终前那几个月诸事尽向小莫姑娘言明的时候，提及当初上香的事情，孟老夫人对她道出了原委。
　　原来那日在寺中，小莫姑娘的祖母忠义侯夫人周氏正巧也在大殿之中，她分明已经瞧见了孟老夫人与小莫姑娘，却偏要转过脸去故作不见。
　　“你已经去世的亲舅舅娶的是你外祖母的外甥女，听说你外祖母原本是想把你母亲许给她亲侄子的，但你母亲还是把自己嫁给了你父亲。你外祖父常年在外领兵打仗，京城忠义侯府都是你外祖母在主事。将心比心，持家的主母独力难支对娘家倚重些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再怎么倚重也不至于把一双儿女的婚事都要结与娘家吧？为着扯不清的恩怨，你外祖家不愿再认你娘，但那日你外祖母带着她娘家侄孙女在那样一个地方上香见到我，明知你是她外孙女她却不愿相见，我看她对身边的侄孙女甚是亲厚，想来这周氏的心一贯都是向着她娘家长的吧。”
　　“冰儿你记住，如若今后你有事需求到忠义侯府，宁求忠义侯程启及其亲弟安义伯程明，勿信你祖母忠义侯夫人，忠义侯夫人对你母亲或许还能讲几分母女情义，但对你那是什么也没有的。”
　　我很容易就能提取出小莫姑娘在听到她祖母那一席话后的心情，除了心酸还是心酸，那时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到了孟氏的怀里恸哭，孟氏怀抱之外未来的世界对她而言除了忧虑就是恐惧。
　　一只快没有依靠的幼鸟，听说她活在这世上的其它亲戚和它还不是一个品种的，就算以后落单了人家也不会鸟你，有比这更可悲的消息吗？感受了小莫姑娘当时的处境，我先入为主的对周老夫人已经没有了好感，于是我冷血的、混蛋的、小心的、偷偷的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心情去观赏了一场足足三十分钟的母女苦情戏。
　　两个豪门贵妇在我眼前现身说法，哭的时候鼻涕总是要跟着眼泪一起流的。当年穷摇奶奶的电视剧里能哭得很漂亮的女主都应该上医院眼鼻喉科走走去，这是我对程氏和她母亲深情对涕的唯一总结。
　　哭戏结束了，程氏和周老夫人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晴儿，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周老夫人先开的口。
　　“母亲，女儿不愿再与莫开做夫妻了，女儿、女儿想回去。”程氏一脸巴巴的瞅着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眼光流转，欲言又止，少顷，这才将程氏的一只手托起，轻拍她的手背说道：“兹事非同小可，且待母亲回去向你父亲禀报再做定夺。”
　　程氏还想再说些，嚅嚅却不成言。
　　我陪着她们傻坐了好一阵，估摸着已到晌午问过她们二人意思，便让人在外屋摆了午饭。
　　饭桌上程氏坐的跟快煮熟的面条似地，饭菜几要夹不住，手隐隐抖抖的把饭菜送到了嘴里，眼眶里眼泪转转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这顿饭吃的可真是难受。
　　周老夫人瞟了一眼程氏，想生气又有些没奈何的样子，鼻子深呼一气转脸却朝我瞄来。
　　“冰儿为何吃得这般少？”周老夫人看似有些嗔怪。
　　我轻轻一笑：“冰儿长这般大还是头一回在母亲这里用饭，心中忐忑，实在吃不下太多。”
　　“哦。”
　　周老夫人‘哦’过之后便没了下文。
　　感谢上辈子用过的□□，让我深刻理解‘哦’字背后蕴含的意思。孟老夫人说得没错，忠义侯的夫人对小莫姑娘果然是什么也没有的，在她眼里我果然是个多余的人。
　　无聊的饭局是我食不甘味的原因，但是随即我强大的心理发动了，姑奶奶我凭什么陪着你们伤感情掉胃口呀？吃饭皇帝大，不吃好亏，吃！
　　在我连续夹了两个肉丸子之后，终于我又成功吸引了周老夫人的视线，我本以为她会说：你这会儿怎么又安心吃得下去啦？但是她没说，她只是很慈祥的微笑着给我夹了一个肉丸子，还劝我多吃。
　　妈的，太假了，太假了，这下恶心得我胃口又变得不好起来。
　　磨磨磨蹭蹭，周老夫人还是要走了，走的时候她带来的几个壮汉和婆子顺便把陈小二、程嬷嬷等人也打了包。她还想把那几张供词也带走，我说活口在她手上，她想要多少证词没有？这几张纸咱们母女得留着防身，她想了想，也就同意了，只是在走之前她意味深长地对着我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家一夜之间竟然能做出那么多事情来。我微微一笑回她：都说外甥肖舅嘛，外甥女长得像舅舅的也该是常见的，听说舅舅当年如我这般大时就已经很有担当了，外祖母您是自夸了。
　　周老夫人听了我的话脸刷的就拉了下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再冷冷的瞟了程氏一下转身走人，程氏在旁眼珠转转一言不发。
　　周老夫人走后，我还是呆在程氏的房里，她沉默我也不吭声，我冷眼看着她空落落的眼神扫过屋顶扫过房梁扫过家具扫过墙壁，但是她的目光却没有扫向我，我知道她看得见我，只是她不愿看而已。
　　我也懒得去观察她了，垂下眼皮，只管弓着背歪坐着，例、假反应让我在平静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实。
　　“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这陪我。”程氏开了口，不冷不热的音调，我听到声音抬起头去看她，她的眼睛没能坚定下去太久脸就移开了。
　　“女儿是想和母亲再商量些事情的，也不知母亲愿不愿听。”我决定用轻软点的口气引入话题。
　　“那你就说吧。”看得出程氏是忍耐着给了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我斟酌着语句对她说：“听母亲方才对外祖母所言，女儿觉得母亲还是不要回外祖家为妙。”
　　“为什么？”程氏闻言惊讶。
　　“母亲难道忘了外祖父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愿让母亲回去的吗？”我看着程氏脸色的变化开始微笑，口气也慢慢变得不客气起来。
　　程氏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不再说话，就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当年莫家与外祖程家在朝廷之上所在阵营不同，互为政敌，甚至双方有些个官员彼此间还有不小的私仇。母亲为嫁父亲，曾使出计策让自己的丫头在外散布消息，说是程、水两家有心要联亲交好，想逼着两家家长为了名声乖乖就范，好促成你和父亲的好事。”
　　“外祖在兵部、户部的几个旧友经过查证知道消息是程府的下人口里传出去的，而母亲与父亲也确实有过私会，因此认为外祖有了异心，也就放淡了在京支援外祖的心力，任由莫家所在一派见机对外祖使绊子。”
　　“当时嘉荣关外舅舅正领了外祖的命令带领大军冒险深入敌方地盘，按着原本谋划，在舅舅所带中路大军左右应各有一路大军呼应跟进，待到指定位置中路大军分作两股，各自与左右两军以及我方后续派出的两路大军合成包围圈将西皋兵力分做两部，以便分割歼敌。关外地域广阔，外祖排兵布阵非一朝一夕即能见效，舅舅要孤军深入，非得兵强马壮军令得力不可，为此舅舅带去的好些亲兵都是程家在沙场历练已久的家生子，另外还有几位将门之后为了挣军功也加入前行的另两路大军去了。”
　　“眼瞅着我方要大举发兵，被敌军收买的一名军官暗中派人去烧军中囤粮的几个大仓，好在粮仓只被烧去一半那几个放火贼就被逮住了，但也因为粮仓被烧，军需供应不足后续支援无力，兵部该定期押运到来的粮草迟迟不到，要补的粮草渺无踪迹，外祖只能下令撤回派出的三路大军，而舅舅的中路大军因为挺进太深，西皋敌军趁着我方两翼大军撤兵之机反将我中路大军重重包围，中路八万大军最终突出重围的不过三万，舅舅回到军中也因伤势过重英年早逝了。”
　　“外祖父为什么会兵败？舅舅为什么会战死？那是因为军中缺粮，虽然其中不乏敌军细作作梗，但是朝廷应发给的补给迟迟不到，以致战场失利甚至兵败，这情况是以往所没有的，母亲您敢说这其中就没有您为了一己私欲在京中乱了外祖父后方的缘故吗？”
　　“听说外祖父最是疼爱舅舅，曾经一心想要把他栽培成程家的第二个元帅，舅舅如我这般大外祖就把他带去戍边亲自教导，母亲如今想要再回娘家，你以为外祖父真的忘了舅舅的死跟你当初胡闹之间的关系了吗？还有，当年舅舅带出去的三十几个亲兵一个也没有回来，他们的爹娘也是一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让您回去了，外祖父难道就不怕寒了这些曾经跟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家奴们的心吗？再说了，当年上阵的三路大军死去的将军里有好几个可是世代将门出身的，他们家人能看着你……”
　　“够了！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呜呜呜……”程氏飙着眼泪咆哮过后是痛不欲生的摇头哭泣。我总算是戳着她最隐秘的伤口了，我掩藏了自己那点微薄的同情心，决定再接再厉，前世的周先生在书上教的，要痛打落水狗！
　　“程、莫两家互为政敌，父亲原本就与秦氏相识有情在先，父亲当初不过是因为年少轻狂，在见到母亲之后怀着作恶政敌的心态来撩拨你，没想到你为父亲外形所迷动了情，为求嫁给父亲竟做出了那样的事。”
　　“外祖父去求皇上给母亲赐婚、给你丰厚嫁妆，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保全你。他与你断绝父女关系对您不管不顾十几年，既是他怨恨你，也是为了给很多人一个交代。”
　　“父亲聪明反被聪明误被迫娶了你，你想他恼恨你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来喜欢你？本朝法律严禁男子灭妻宠妾，违者平民受刑官员丢官，但是父亲公然在外置养厚待外室不顾正妻体面却没人举报，那是因为他们乐见其成都愿意瞧着你活受罪。众人所叛，这也是程嬷嬷和陈小二敢于背主的原因了。你要真是了结了婚姻回归程家去过安稳日子，你当皇帝赐婚是儿戏吗？还有那么多对你恨之入骨的人他们甘心放过你吗？程家说什么也是不会让你回去的，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程氏毫无风度的一把抹过脸上的眼泪，两眼恶狠狠的盯着我：“既然你已经把什么都看清楚了，为什么昨晚我回程家去求援你不把话说清楚？你是什么居心？”
　　我哑然失笑，“母亲，没有一男半女傍身的孤家女子能否在这世道独立，你应该明白。同样，没有亲人庇护的未成年人未来也必定艰难。女儿的处境你清楚，母亲你的处境女儿也跟你理清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也不愿意看见我，可我们毕竟是亲母女，你我利益相通注定是要拴在一起的，你您别净想着撇开女儿自己去过悠闲自在的新生活，我身上若有罪孽呀，那也都是你造下的，没有因也就没有果，你凭什么来嫌弃我？女儿之所以同意你回程家求援，那是因为程家外祖他们念在你们最后那一点点亲情，有些事情或许还能勉为其难的伸出援手来帮一把，但是想让外祖家重新接纳你，那您可就托大了。”
　　“母亲好好想想，母亲若是想明白了，愿意今后和女儿一起合力过日子，那女儿还是愿意跟着母亲一起去谋划新生活的；若是母亲想撇下女儿自个回程家呢，你也只管去试试。没了母亲女儿或许今后的日子会难过一些，但女儿这般聪明，别人又能欺负得了我几天呢，倒是母亲不管不顾的要回程家下场会是如何，女儿届时可就自顾不暇了。母亲好好想想喏，想好了让下人唤女儿过来，咱们到时再聊哈。”
　　话说到最后我已经做不出尊重人的姿态了，我果然不善于伪装，人品还是暴露了，但，管它呢，自己心情爽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