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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王五年,六月。
      初夏时分,月色苍流,几番风动后,黑云拢住了半壁月盘。清辉下朦胧的长廊散发着茫茫的柔光,池中的清荷举着硕大翠绿的叶子随风摇曳。
      清白的荷花姿高优雅,亭亭的立在池中。随风轻动。
      一个青色的身影斜依在栏杆之上,犹如池中含苞待放的菡萏旁那一簇荷叶,素雅干净,灵动亭亭且不失高贵。
      十五岁的何夕刚行完了及笈礼。
      她换下青色的绸裙,穿上那三件一件比一件华美的礼服,戴上那三只一支比一支夺目的珠钗。贵族多奢侈,她那礼服是几百名巧手的绣娘绣三年熬瞎了眼睛才成的一件。她用来束发的三支珠钗则是南海数百采珠人九死一生才采来的东珠,又由宫中最巧手的工匠披星带月呕心沥血数年才制成的宝贝。
      祝赞的楚乐掂量着漆盘上的珠钗,眉间所想似乎是在掂量有多少条人命。
      楚乐的徒弟,下一任的护国女师,小巫女思华替她束起了发,领她向少司命行礼。
      一旁观礼的众贵夫人簇拥在她母亲何昭夫人身旁,极尽奉承之词。大渝习俗,贵族女子出嫁后不称名,以夫姓加父姓,后在加夫人二字称之。她母亲是昭氏二女君,他父亲姓何,故她母亲对上称何昭氏,对下称何昭夫人。
      夫人们说着说着,话语里就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奉承。什么东家的公子俊俏,西家的公子有才,或者是某某公子幼时与她见过一面,两人遥遥望去宛若一对金童玉女。
      一旁充当赞者的护国女师楚乐很不给面子的笑了出来,众夫人见护国女师发声,立即敛声屏气,不敢再多言。
      何昭夫人抬起一双精明的凤眸,睥睨了那群夫人一眼,几分谦虚几分自豪的道:
      “此事惠后自有定夺。”
      楚乐撇撇嘴,你直接说你家小女君是要做王后的算了,何必这么委婉。
      何夕掰着手指数了数那些贵夫人推荐的公子,失望极了。她的桃花都是些什么品种的。尽是些烂的不能烂的纨绔子弟。
      何夕大哥安陵候世子何涯四年前入仕,现任御史大夫一职。对于京城中那些贵公子的混账事情,何涯都一一有记录,只是这种事终究是不能拿到朝堂上过多的议论。大渝世家林立,世家大族间的关系过于复杂。几代人相互联姻,错根盘枝。大渝在惠王是本是四大世家,姜、孟、何、昭四家,他们俱是当年随太王打过江山的功臣之后,四大世家联姻多代,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惠王朝姜氏因谋反被诛,祸及其余三大世家。如今的三大世家,早已不可同当年同日而语。
      这就便宜了何夕与何辰,整日里拿着这些记录有各个公子风流韵事的册子当画本子看。今日与这个花魁不羡鸳鸯只羡仙,明日又是薄情郎一般的跟旁的小倌倌调笑嘻戏。
      何夕的父亲安陵候一共有三位妻,嫡妻昭氏,次妻孟氏,次妻姜氏。七公子何辰的生母何姜夫人是姜王后的四妹妹,姜氏四女君。
      当年姜氏叛乱,何姜夫人因出嫁而逃过一难。但母族阖族俱灭,何姜夫人悲痛之余削发做了尼姑。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何辰,因着七公子是与何昭夫人所出的长、三、五公子以及小女君一道养在何昭夫人膝下,这些年何府上下也无人胆敢议论七公子的身世。
      何家七位公子都生是人中龙凤,尤其是五、七两位公子,生的俊俏无比。他们二人与泾阳君府的少君苏华、二公子明扬,并称大渝四俊。
      不过五公子与七公子素来与小女君一道混坏了,文治武功没有一样比得上苏华与明扬。如此一比,大渝四俊也分成了明珠与白壁。白壁固然珍贵,但较之明珠,终究缺了那几分夺目的光芒。
      楚乐淡淡的看了一眼何昭夫人,何昭夫人从容的一笑。
      护国女师不禁冷笑,她当真以为她女儿一定能做王后吗。想到这里,她却又叹了口气。大王请她给何女君做赞礼,是在告诉天下人王室对何女君的看重。
      可是这样也是无法弥补她的。
      傍晚时分,大王下旨,赐婚何氏长女君与泾阳君少君、公子苏华。
      护国女师楚乐一身黑色的绸服,携带着王旨与一封羊皮卷而来。
      她头上带着黑色枯藤的花冠,长发未梳,披散在两边,何夕望见她额间米粒大小的胭脂痣,不禁觉得这痣有些诡异之感,这与从前何夕在祭神台上看到的仿似神仙妃子的楚乐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像仙女,而另一个看起来才像真正的巫女。
      何夕的卧房建在池塘中央,唯有一条长廊与池中央相连。楚乐对这样的房子非常喜爱,扔掉鞋子,赤足踩了上去。何夕看见雪白的足上带着一根黑绳,绳上挂着一串黑色的铃铛。她撑在栏杆上偏着头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何夕,长发垂在栏杆上,垂在何夕的手上,丝滑柔顺。然而何夕的注意力只在她手里一直拿着的那一根干枯的树枝上,听五哥哥说这是什么树来着………好像是巫女用来祈福的吧。
      楚乐见何夕痴痴盯着自己手里的树枝,以为她喜欢,递给她说:“你喜欢?送你了,反正这东西我可多了。你别哭了。”
      何夕摇摇头,楚乐笑了。
      “这可是祈雨留下来的,是圣物,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你还不要。”
      楚乐今年也不过十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惜却做了护国女师,一举一动皆是天下众人关心的对象。何夕与楚乐都不甚喜欢那些规矩束缚。
      从前在宫中,她们常常摒退一干宫女,一起嬉戏玩闹。扶晔望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做出重重离经叛道的事情,脸上总是包容多于无奈。
      楚乐将那张破旧的羊皮卷递给何夕,何夕还未从赐婚的阴影中反应过来。楚乐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何夕方才回过神来。
      羊皮卷以棕色麻绳所系,那结打的甚紧,何夕拆了很久都没有拆开。
      楚乐看了半天,终于看不下去了。
      信手躲过,徒手将麻绳扯断。
      何夕看的目瞪口呆,楚乐朝她扬了扬手中的断绳,原来时间太久了,以至于绳子有的地方已经腐朽了,一扯就可以扯开的。
      羊皮卷掉在了地上。
      门外小厮话音很低,他说,老爷有请女君。
      正堂中,灯火通明。
      淡黄色的帛书被一身绿衣的何夕拿在手中仔细看着,她垂首,一头乌黑的青丝垂在一边肩头,在烛光下闪着动人的光芒。安陵候端坐在一侧,沉稳的目光打量着他唯一的女儿。
      七位公子在他身后一溜站开,皆是清一色的华服广袖,白衣飘飘。众人唯有袖口的纹饰略有不同。何涯的是蓝色云纹,沉稳又不失他世子的身份。五公子羽则是红色羽纹,他对羽纹情有独钟,所有衣服袖口必有羽纹。何辰则是青色的竹纹,青翠欲滴。
      何夕看完帛书,缓缓道:
      “昔年姜氏长女君入宫为王后,生公子叶,公子珩。平夫人孟氏生公子文。姜氏叛乱后,公子叶服毒而死。公子珩被过继给姑姑。先惠王崩后,新王只能在公子珩或者公子文中择其一。大渝三大世家,我们何氏支持公子扶晔,孟氏支持公子叶。后来宫变。”
      提到宫变的时候何夕停顿了一下,她轻轻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何辰。继续说了下去。
      “大王在我们何氏的支持下通过宫变勉强即位,但公子叶依旧是大王王位的威胁者。昭舅父因为两个妹妹一个嫁了孟氏一个嫁了何氏而在世家之争中保持中立。本来朝堂上的局势应当是平衡的。可是,泾阳君姑父却在这个时候上奏牍立长公子苏华为少君。”
      “泾阳君姑父在军中威望颇高,又有惠王遗命辅政。泾阳君姑父因为娶了小姑姑与平夫人的妹妹小孟氏,所以他在公子文与大王扶晔间也保持中立。但此番小孟氏之子苏华被立为少君,泾阳君一方一定会倾斜至公子叶一方。大王的王位岌岌可危。”
      如何能让泾阳君继续保持中立。
      何氏必须有女君嫁给公子苏华。
      安陵候抚了抚自己的胡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以前他还一直在怀疑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是不是有些脑袋不开窍,如今一封王旨,她倒也没有那么朽木不可雕也。
      他指着自己身后一溜儿子道,颇有些无奈的道:“你只有七个哥哥,我们何氏这一代只有你一个女君。”
      何夕对着安陵候欠身行一礼,“父亲放心,儿身为何氏女,自然会替何氏谋划。从前儿少年无知,多亏父亲替儿挡住一切危难儿方能无忧无虑长至今日。”
      她从前的无忧无虑是因为有别人的付出。
      这种无忧无虑是不能长久的。
      她需得长大,她需得强大。
      楚乐捏着黑色的广袖,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就说呗。女师大人。”
      楚乐迅速松开袖子,假装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我要回云梦大泽了,历任护国女师都会在云梦大泽中静修三年。”
      何夕愣住了,忽而,她浅浅一笑,无力的道:
      “我要成亲了。你不留下来送我出嫁?”
      楚乐哈哈一笑,“不能。”
      “滚……。”
      宣政殿中,灯火昏黄。黑暗中,扶晔的话语无力至极。
      “她真的不能嫁给我吗?”
      即使何夕不能做王后,做夫人是可以的。他会对她好的。可是他明知道结果是如何,最后一次追问只是溺水之人最后一次挣扎而抓住的一根稻草了。
      “泾阳君那边又如何呢?陛下想让何夕与她的三娘,殿下的四姨母一样,削发为尼,一生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吗?”惠后质问他道。
      姜氏倾覆后,姜氏五位女君,长女君姜王后自缢,二女君昭姜夫人吞金自尽,三女君孟姜夫人服毒自尽,四女君何姜夫人削发为尼,五女君护国女师跳崖自尽。一旦朝堂有变,女眷往往只能随父或夫而死。
      扶晔摩挲着手中一支长簪,“本来是想等她及笈,送此簪给她。可是寡人不敢赌这一把。”
      良久,扶晔哽咽的声音幽幽而起。
      “我不想做这王。我只想娶她。”
      十九岁的王,竟也会如同孩童般哭泣。
      诏书是他亲手拟的,那本是他用来册封她为王后时的措辞。可是如今却是要赐婚给她与自己的堂兄。
      是日,护国女师上书请求入云梦大泽,采风问俗,为国祈福。
      泾阳君问是否需要护卫。
      女师曰,“只要一人,公子辰。”
      满朝哗然,但无一人敢乱猜疑。护国女师乃神命之人,少司命选定辅佐王星。渝国上下皆尊奉少司命,无人敢旨意少司命,无人敢质疑护国女师。
      于是大渝史书有如此一段记载,“王七年七月七日,护国女师往云梦大泽为国祈福。安陵候七公子辰随行。”
      何夕神色淡然的望着自己的七哥哥。
      青衣的姑娘看着白衣的少年,目光中满是不舍。
      “等我回家。”
      她英俊的哥哥对她温柔一笑,说道。
      楚乐无聊的很,四下一瞟,却看见公子羽提着宝剑从不远处而来。她想起那日安陵候追问她五公子的命数,她随口胡说了了什么命数坎坷……这该不是来报仇的吧。
      她想逃,可自己堂堂护国女师,爵比诸君,位比丞相。逃跑多没面子。
      可是她又打不过对方,她学的是巫术,并非武术。
      “我要跟七弟一起去。”
      何夕的目光更淡了,楚乐只觉得自己的袖子快挡不住何夕的淡中带刀目光了。可是公子羽拿着剑,她不能跟他硬碰硬。
      “你父亲同意吗?”
      “同意了。”
      “你母亲呢?”
      “同意了。”
      “……”
      临出发前,楚乐最后摸了摸何夕的头。又从袖子取出一块小玉牌。
      “如果你需要做什么缺借口的话,你去找小巫祝思华,她会帮你的。”
      何夕接过玉牌。径直转身离去。青色的身影决绝而孤单。
      何辰与何羽走后不久,泾阳君府便派人送来了庚贴。
      大红色的庚贴用端庄的小楷写上了公子苏华的生辰八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公子苏华,泾阳君长子,年二十。
      大渝待字闺中的小姐,没有谁不心念苏华。何夕嫁给苏华,不知让多少姑娘心碎了无痕。
      大渝三俊,公子苏华,公子羽,公子忱。
      两个是何夕的哥哥,一个是何夕的夫君。
      天下女子无不艳羡,甚至嫉妒。
      何夕的父亲有三位夫人,俱为妻。嫡夫人昭氏,次妻孟氏,次妻姜氏。因二娘的缘故,何夕还要叫苏华一声“表哥”。可真论血缘,只有二娘生的三哥哥与五哥哥是苏华正儿八经的表哥。何夕真正的表哥,只有泾阳君侧夫人何氏所出的公子明阳和昭家的公子绎。
      但世家的关系谁又能说的那么清。
      何夕望着苏华的庚贴,心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她只在泾阳君夫人入宫向惠后请安时见过苏华一眼,他一身青色华服,如翠竹般傲然而立。因隔的太远,她也看不清苏华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样只见过一面的人,竟然要做她夫君。
      大渝贵胄子弟多荒唐之辈,花天酒地的不在少数。今日某某某公子为了这位花魁争了起来,明日谁谁谁家的公子为了一个清倌人打了起来。嫁这些公子的女君们简直操碎了心,今日要给这家赔礼道歉,明日要给那家送礼物安抚。四年前,何夕就曾看到大嫂赵氏将烂醉如泥的大哥从青楼里扶出来,嫂子赵氏比哥哥小五岁,那时才十五岁,和现在的她一般年纪。
      她大哥已经算是诸公子里品行端正的了,虽然时常会喝个烂醉如泥,但仅仅是喝酒,不会在花街柳巷中流连。饶是如此,四年来她大哥还是每年纳了一个美貌的妾室。
      长子媳妇不好当,她嫂子赵氏就是个例子。上有三个婆婆,下有夫君的六个弟弟和一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君。女君要出嫁的她且不必忧心太多,只是夫君的六位弟弟是要娶妻的,大渝贵族子弟多有“三妻四妾”,到时又有少则六位多则十八位的弟媳还有弟弟们的妾室需要相处。外还要打理好何氏与诸世家的关系,内要兼顾母族与夫族的关系。还要绵延子嗣,管理自己夫君一应妾室。
      何夕每每望见嫂子忙碌的身影,不由的想只觉得自己若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不出三年头发就全白了。
      好在苏华兄弟少,他唯一那一个异母弟还是自己少时一起胡闹的玩伴。头顶上的婆婆也没有那么多,一位还是自己的姑姑,另一位是二娘的姐姐,看在亲戚的面上总不会为难她的。
      世家间是相互为亲的。何夕这样想。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六礼。
      纳彩的一对大雁是公子苏华专门去猎场专门狩来。以雁为纳彩之礼,一是雁为候鸟,秋天南飞,春天北归,来去有时,从不失时节,所以用雁来象征男女双方信守不渝。二者雁为随阳之物,大雁行止有序,雁群在迁徙飞行时成行成列,领头的是强壮之雁,而幼及弱者追随其后,从不逾越。以雁代表嫁娶,长幼循序而行,不越序成婚。三则雁雌雄一配而终,象征忠贞和白头偕老。
      桌上奉着的一对大雁栩栩如生,仿若未死。灰褐色的羽毛井然有致,紧紧贴在两侧,腹部一片雪白。若不是这雁一动不动,当真看起来像是正在池塘中戏水。
      满座宾客无不对苏华的箭术赞不绝口,都说何家女君嫁的夫婿文韬武略。
      何夕对着那死雁只觉得可惜,大雁乃君子之鸟,如此射杀了真是可惜。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幼时在王宫中也曾见过大雁,那大雁是活的。她当时少不更事,以为那大雁和寻常家禽没什么区别,琢磨着是烤了吃好还是煮汤。当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埋头于研究《论语》的扶晔时,扶晔盯着面前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的姑娘,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道理。
      黑发玄服的半大少年,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万般无奈,无可奈何。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大雁乃君子之鸟,你竟要吃它。”
      后半句有“有辱斯文”呼之欲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
      “你想怎么吃?”
      堂堂君子之鸟,沦为庖厨手中物,呜呼哀哉。
      纳彩当日,惠后与大王遣人送来贺礼。绸缎布匹,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何夕笑了,泪水却从两颊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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