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姜七临

1、第 1 章

　　广袤中土，华华其章。中土之原，有国名渝。渝之地万万里，上居百族，四万万人。千百年来，各族和睦，未有兵戈之祸。渝王室宣氏，传国八百年，有三十二王。
　　渝人尚巫，尊奉少司命。有十二巫，皆通鬼神。十二巫中，大巫女为众巫之首，乃神命之人，能以占卜得神意，知未来。
　　大巫女为天下众生而生，领神意辅佐天子。于是历代渝王皆尊封神命巫女为护国女师，爵比诸君，位比丞相。
　　于是渝传三十二王，有三十二女师。
　　传至三十三君惠王。王七年，有星孛入北斗，护国女师姜月观星象九日，与众巫祝查古籍九日，又与众其师前任巫女共演算九日。曰：
　　“王星闪烁，月星不明。星孛入北斗，星系之秩大乱。渝三代，必国乱。”
　　惠王大惊，令姜月寻破解之法。月不言。
　　惠王十年春，公子叶、公子玮与丞相姜显意图谋反，未果。东窗事发，姜显拔剑自刎，长子姜珏服毒自尽。护国女师乃姜显五女，祸及女师，女师跳崖自尽。姜显家眷唯四位夫人各还其家，出嫁诸女不予追究，其余人等，一律处斩。
　　姜显之妹惠王后，生公子叶、公子珩。谋逆一事出，王后于梧桐宫中悬梁自尽，公子叶饮鸩酒自尽。公子珩时年二岁，免死刑。
　　姜月跳崖后，渝三年大旱，三年洪涝，三年雪害，三年蝗灾。民生凋敝，百姓疾苦。流言四起，天下动乱。
　　惠王二十二年，惠王封姜月之徒护国小女师楚乐为护国女师。女师有大小女师之分，小女师由大女师及众巫祝演算天命而得，为下一任女师，大小女师以师徒相待。
　　楚乐领十巫合力雩祀，得三日春雨，万物由死复生，万民得活。
　　惠王二十三年，西戎进犯。王之弟公子籍领兵出征，大破西戎，因功受封泾阳君。
　　惠王二十五年，东戎进犯，泾阳君再度出征，大破东戎，加封食邑三千户。
　　惠王三十年，王病危。何王后急诏泾阳君入宫。
　　泾阳君取毫纩置于王鼻下，而纩未有所动。于是泾阳君伏地大哭，王后及妃嫔宫女见此皆泣下不止。左右太监迅速跑出宫门，对宫门不远处两个青衣小太监高呼道，“王崩。”语罢，跪地而哭。小太监又高呼“王崩”，跪而哭。如此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之间，阖宫皆哭声连连。
　　渝惠王二十年七月初四未时，王崩。
　　丧龙钟九鸣，穆如万里风过，肃如鸿雁悲鸣。
　　一个小女孩儿立在梧桐宫高高飞起的檐下，青色的衣裙随风微微起伏，若有所思的望着钟声的方向。
　　缟素的乳母轻轻将何夕拥入怀中，“女君，你知道吗。这是丧龙钟。”
　　尚且垂髫何夕摇摇头，乳母笑了，指了指漆盘中那套麻布孝衣。
　　“女君，你要乖乖听话。一会儿你自己去找公子珩好吗。”
　　何夕点点头，两颗黑曜石般的双瞳溜溜乱转，模样童真质朴。
　　但乳母刚一转头，她的目光中就流露出与她年级极不相符的深邃。
　　梧桐宫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方，王宫中都传言，当年姜王后不是悬梁自尽，而是被勒死的，她的魂魄终日游荡在梧桐宫中。梧桐宫是大渝凤气所在，故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都曾祝祭过，但收效甚微。
　　真正的何夕在入宫陪伴她的姑姑何王后的第一天就死了。她发起了高烧，药石无灵。
　　那一日梧桐宫也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殿中所有梧桐竟一夜间全部开花。紫色的梧桐花美丽的宛若天边的晚霞，令人移不开眼睛。
　　梧桐宫中的异像惊动了护国女师楚乐。
　　楚乐素白的衣衫不染纤尘，眉目清秀，额间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缈缈的仙气周萦于身。她祝祭的歌声很低，隐隐透着神秘感。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㠯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女巫悠长神秘的歌声穿过月光的清辉，传到千年之后的课堂。
　　何夕，不。夏淼。
　　二十一世纪的她，正在高中数学老师的催眠曲中眼皮一下比一下重。她的同桌王晔怕她把桌子磕坏了，损坏公物是要赔偿的，他淡淡的把手中的校服递给了她。
　　“口水别流上面。”
　　她给了王晔一个白眼，“你拿我当三岁小孩？”
　　王晔缓缓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说：“三岁小孩数学可比你好。”
　　“你……！”
　　夏淼枕着王晔的校服睡得很香，睡梦中她隐隐听到了悠扬的歌声。她美梦被扰，满腹不耐烦的睁开眼睛。数学课哪里来的歌声。
　　一睁眼，她看到一个人，不，一个仙子。
　　她看到了正在祝祭的楚乐，白衣翩祂，如瑶池仙子般不食烟火，美得干净无比。
　　乳母替何夕换好孝衣。她正想问一问乳母接下来他们要不要去灵堂，结果一抬头却看到乳母微有几分皱纹的眼角渗出泪水。
　　乳母紧紧抱住了她，“女君，今天如果好了，一切就都好了。少司命一定要保佑王后，也要保佑女君。”
　　少司命是保佑众生的女神，她记得自己穿越过来以后曾经跟着王后姑姑去拜祭过少司命，说是感谢少司命救了何夕一命。何夕跪在下面，心中暗自吐槽，如果王后知道她的侄女已经死了，她只是个鸠占鹊巢的不知名的幽魂，她又该作何感想。
　　巫咸跪在一旁向少司命唱着赞歌，何夕这样想着悄悄看向王后，可是雍容华贵的王后却闭着眼睛流泪了。何夕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忍，她朝高高在上的女神垂首拜下，她很不甘来到这里，可是已经无法改变了。
　　何夕奔跑在长长的廊道之上，阿嬷让她不要回头，一直跑，去找珩哥哥。
　　三公子珩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玩伴，他是姜王后的儿子，过继给了何夕的姑姑，也就是现在的王后。只是因为姜王后的缘故，王后也不敢对他太过亲近。何夕其实是不想跟这个比她小了两只手年纪的小屁孩玩的，可是宫中实在无聊，况且从前何夕是与公子珩玩惯了的，骤然不在一起玩了容易惹人注意。何夕可不想被当成妖孽被烧死。好在这个小孩也聪慧，教他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他也学得会，渐渐的何夕也能跟他玩上一玩。
　　长廊一路无人，何夕隐隐感觉到了危险与阴谋的气息。
　　她跑了很久，跑累了，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廊道另一头一片混乱，浓烟四起。惊慌失措的宫女与太监东躲西藏。
　　一个尖叫着宫女迎面跑来，将她撞倒在地。何夕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撞懵了，她呆呆地坐在原地，望着那个宫女。那个宫女眼中冒出惊奇而喜悦的光芒，好似祭神台上垂首低唱赞歌却突然抬首的巫祝。
　　那个宫女认出了她，把她扶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宫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朝一个方向用力的跑去。
　　远远的，她看见了远处有无数闪着光的东西。亮晶晶，很晃眼睛。她抬手挡住眼睛，可那宫女却像飞蛾遇见了火一般，脸上露出痴迷的模样，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光点越来越近，何夕终于看清了。
　　羽林卫白服下隐隐露出的铠甲，他们手中冷冰冰的剑，都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那也正是何夕所看到的。
　　“是何女君，快去禀报王后。女君出来了。”
　　何夕终于意识到，这是宫变。
　　但是她没有任何危机感。
　　因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已她紧紧抱在了怀中。不同于刚刚那个宫女的怀抱，这个少年的怀抱令人感觉到平静与安全。
　　何夕只感觉自己的脸颊与手心都在发烫，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受过马克思主义熏陶的新时代青年，竟然被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抱在怀里。
　　“七哥哥。”何夕叫道，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何辰是何夕的七哥哥。
　　三个月前夏淼醒来的第一眼瞧见的是飘渺如仙子的楚乐，第二眼看见的便是何辰。不知为何，可能是原主何夕与何辰间的兄妹关系好的缘故，夏淼对何辰有一种没由来的熟悉与信赖，仿佛似曾相识一般。
　　那天何辰望着她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忽而，那个青衣的少年笑了。夏淼的手心发烫，烫的跟她的脸一样温度，都能煎两个鸡蛋。可她也笑了，望着那个青衣的少年，从容的笑着，叫他：“七哥。”
　　何辰对她温柔一笑，那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然而何夕还是眼尖的看到了何忱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不好意思的想了想最近的饮食，红烧排骨，清蒸鲈鱼，醉虾……宫中伙食太好，她一个没忍住把自己吃成了球。
　　何夕扯起衣袖，举止有些笨拙的想替擦去何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手举到半空，却顿下了。何辰正睁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收回袖子，把袖子里的小手帕取出来。
　　“女子要用手帕，不能用袖子。”
　　这件事王后与何辰教过她很多遍，但用不用手帕还是看她想不想的起来。
　　和蔼的公子对怀中拿着小手帕的女孩儿又温柔一笑。何夕却不满的嘟了嘟嘴，暗想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用多了卫生纸的人你让我用手帕………
　　这时人群突然开始骚动。
　　齐整而厚重的脚步声愈逼愈近，声声都如同踏在心脏之上。秋风中闪烁着兵戈的寒光，宛若吐着蛇信子的巨蛇。所有人剑已出鞘，弓已上弦，他们已准备好一切，命令却迟迟为下。
　　银甲的士兵开始急促不安、蠢蠢欲动。
　　“杀！”
　　随着将军一声怒吼，杀喊声、血液迸出与伤者哀嚎的声音似水汽般迅速弥漫，将何夕包裹在一片大雾朦胧中。
　　冰冷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在何夕眼前迸出火花。那火花还未落地，还未星星之火一日燎原，已被一场大雨浇湿在萌芽之中，再不得张扬，只能如死灰一般寂寂。
　　十四岁的何忱用尚不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十岁小女孩的双眼。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妹，我们玩捉迷藏。你不许睁眼，哥哥带你躲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在何夕后来的记忆里，那一天空气中都是血腥味，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很清楚的知道知道那一天死了很多人。
　　但是她眼睛却是干净的，她什么污秽也没有看到。
　　只因为她年少的哥哥替她挡住了一切。他蒙住了她的双眼，为她抵挡住一切。
　　大渝的史官是这样记述何夕所经历的那一天的。
　　“惠王崩，传位公子珩。新王年少，惠后临朝，泾阳君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