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宫凉》菰云簃

20、世间安得双全法

　　只在家中羁留一日，宫里的圣旨传来说是迎接小主的宫车午后就来。沈府上下又是一阵忙碌，忙为亦婉打点行囊。郑氏不免念叨着:“普通妃嫔入宫迟早要在家中待月余，怎的轮到你，便那样急了。”

　　江氏笑道:“嫂嫂，你平时这般聪明，今日怎么这般糊涂？阿婉本是破例入宫，因着宫闱不祥特意冲些喜气，自然赶些。”

　　亦婉默默地理着妆台上的首饰，明澈的双眸余光看着江氏一副悠然快活的样子，心里大底也明白，叔母本欢喜阿媛落选，却忧圣上身边无沈家人。如今自己阴差阳错入宫，倒也算两全其美了。这样想着，亦婉心里倒也觉得总算能为叔父做些什么了，也是释然，又把首饰盒中挑拣出来的笨重钗环拿出来，递给江氏道:“叔母，如今阿婉将要入宫，这些贵重首饰也带不得宫里，这些大多也是阿媛喜欢的，我便把这些全部送予阿媛了。”

　　江氏忙推拒，“这些都是顶贵重的，阿媛万万不能要了这些去。”

　　亦婉只浅笑道:“我入宫带着也是累赘，还不如给阿媛，况且平日叔父待我这般好，我也做不了旁的，这些也算一点心意。”

　　江氏听亦婉这样说，方收下了。江氏走后，郑氏方命朝云递给亦婉一个紫檀木镶金长盒，亦婉不由疑惑:“这是……”

　　“这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你外祖父的，后来便成了我的嫁妆。”郑氏说着，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亦婉只觉一阵珠光耀眼，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赤金项圈，难得的是这项圈中央有一颗明珠，垂下的赤金流苏上镶嵌满了颗颗硕大的珍珠，项圈周围色彩辉丽，定睛一看，上边竟然满是各色细碎的宝石，才使得珠光无限璀璨夺目。

　　赤金打造的项圈本就价值不菲，数种宝石也是名贵，明珠更是难得，而且上边的珍珠也非寻常之物，颗颗色泽明润，形状饱满，一颗便可抵上数两白银。

　　亦婉素来识货，见到这项圈，也是止不住的惊讶，“娘……这项圈怕是价值连城之物吧。”

　　“这是当年南梁末帝特意打造给爱妃景贵妃庆生的，耗资不浅。后来太宗平定南梁时得到此物，便赏赐给了你的外祖父。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沧海月明珠有泪。”

　　亦婉默念一遍，道:“确实是个美丽的名字，和这项圈也是相得益彰。娘你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

　　“自然是给你的，”郑氏脸上满是慈爱，“你去宫廷，虽说吃穿份例不会委屈，但是就怕遇上非常之事。这项圈贵重是次要，关键是这上边的珍珠，如果你手中银钱短缺，便摘下上头的珍珠，以备不时之需。”

　　亦婉忙推拒，“这太贵重，娘亲合该自己留着才是。”

　　郑氏却叹气，神色也是难得的郑重，“阿婉，你父亲惦念这项圈多年了，就想我送给你二姐做嫁妆。好在你二姐迟迟未嫁，不然这项圈还不是便宜了你二姐？听娘的话，好生收着，在宫里，终归是有用的。”

　　亦婉只得点了头。郑氏这才喜笑颜开，又忙从怀里掏出一堆银票，塞到亦婉手里，嘱咐道:“这里是一千两银票，你带入宫里，手里也不会缺银钱了。”

　　一千两银票远远不是小数目，相当于沈誉之好几年的俸禄。亦婉惊讶之余不由问道:“娘，哪里来这么多银票？”

　　“三百两是我的积蓄，你父亲却吝啬，只拿了一百两出来。你大姐亦娴得知你受封，昨日忙不迭寄来三百两，也是有心了。余下的是你外祖父家，姨夫家和你叔母送来的。宫中不比寻常人家，银钱多些人也可以笼络得多些，这些你素来明白。”

　　亦婉接过银票，感叹道:“大姐确实有心了。虽说大姐的夫家是定州的富豪，不缺银钱。可是送来的三百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是啊，亦娴虽非我亲生，但确实有长姐风范。”

　　于是郑氏又拉着亦婉说了许久的贴心话，最终又是拔下头上的玲珑玉钗插到亦婉发上，道:“这是庙里求来之物，说是可以逢凶化吉。你如今步入宫廷，娘亲不求你扶摇直上，只愿你在宫里有一世安稳。日后就随身带着这玉钗，保佑娘的阿婉平安顺遂。”

　　不多时，行囊已打点完毕。有事外出的沈攸之得知亦婉入宫之事又是匆匆赶来。沈攸之脸有愁容，只得隔着屏风与亦婉道:“世事难料，阿婉好好保重自己。只是这圣旨来得太过蹊跷。”

　　亦婉也忧道:“是了，我也总觉得奇怪，心里也不安生。不知这是太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的意思，怕是意欲牵制沈家、打压代王。若是太后的意思，怕是嫌我配不得代王。我从不相信宫闱亡灵作祟的巧合。”

　　“你父亲似是托人打听了，也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不过阿婉你尽管宽心，只要叔父有用武之地一日，便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亦婉心中感动，忙道:“叔父宽心，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阿婉素来谨慎，自能独善其身。叔父不要急于求成，叔父身在战场，更要珍重自己，刀剑无眼，阿婉只希望叔父保重身体，封官加爵不过身外之物。”

　　沈攸之却是喟然长叹:“刀剑虽无眼，可宫闱无情，更教人防不胜防。比起沙场上的明枪，宫廷暗斗才更是可怕百倍！我们杀人只用刀剑，宫里杀人却不见鲜血！”

　　亦婉不由沉默，沈攸之又道:“所以，叔父担心你，才更要建功立业，这样叔父，才可以为你保驾护航。”说着，沈攸之又掏出五百两银票，交给朝云道:“这是叔父多年积蓄，你且收着入宫打点，也是叔父的一点心意。”

　　亦婉难得的坚决推拒，又让朝云退回去交给沈攸之道:“叔父，你的俸禄本就不多。何况叔父又是要去戍守嘉峪关的，边关清苦，需要银钱打点的自然是更多。叔父这么多的积蓄，亦婉愧不敢受。何况亦婉只是叔父的侄女，叔母和亦媛更需要叔父体恤。况且亦媛也快要出嫁，叔父合该留着这些给亦媛做嫁妆。”

　　沈攸之有些不悦道:“叔父总是挂心你，你不肯收，不是让叔父不安吗？何况亦媛那份，我也是不会短了她的。”

　　亦婉只柔声解释道:“叔父若真是挂心阿婉，送阿婉一些可以打赏下人的碎银子便是了，这样也可以为阿婉笼络人心。叔父，五百两银票太重了，便是母亲东拼西凑已然给了我一千两银票。何况母亲给的一千两银票也是足够多了，亦婉素来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若是银钱太多了反而多有不便。还请叔父快收回这五百两，不然阿婉心里也是不安的。”

　　沈攸之无法，只得收回自己的五百两银票放回，又道:“既然如此，那叔父这就给你兑换些碎银子。”

　　亦婉忙道:“叔父且慢，阿婉给叔父做了一身大袄，可以抵御严寒。虽说叔母常给叔父做，可这也是阿婉的一点心意。希望叔父切莫嫌弃。”

　　沈攸之连忙往身上一试，便顾着说:“极好，极好，阿婉的手真是巧，叔父很喜欢。”

　　亦婉笑道:“叔父喜欢就好。”于是亦婉又拿出一条衣带，道:“这是我给弘哥哥做的，终究师兄妹一场，还望叔父可以为我转赠给他。十二月就是他的生辰了。”

　　沈攸之疏朗一笑:“你们果然感情好。不过也用不着我转送给他，他方才已经随我回来了，正在休整。待会午后我叫他过来看看你，你们大可好好聊聊。”

　　亦婉刚刚打算拒绝，不料沈攸之就转头出去了。亦婉心里烦扰，一时又听暮雨禀报说：“老爷来了。” 亦婉思量道应该又是沈誉之有话要单独嘱咐，便赶紧整理了下仪态。沈誉之进来便是在屏风外跪拜行礼，亦婉忙叫朝云扶他起来，又是怪道：“早和父亲说过，不必如此的。”

　　沈誉之只是笑了笑：“有多少同僚还没有这个福气。”

　　亦婉提裙坐下，示意朝云也为沈誉之搬来一张椅子，让沈誉之坐下，才开口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祸相依，不一定是好事。”

　　“阿婉，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我之前不敢让你入宫，入宫虽说荣耀，却终归是妾，倒也委屈你。所以倒想着让你嫁给身份最尴尬的代王，却不料此番竟然有如此变化，不过你能入宫，也是造化。”

　　亦婉微微低头，只是喝了口茶，道：“其中利弊父亲早已说过，阿婉自然不会违逆。”

　　沈誉之却是长叹了口气，连带着眉眼也画上了沧桑，终是语重心长道：“入了宫，好好保全自己吧。前朝后宫，息息相关。虽说祸福相依，但是终归，父亲希望你福大于祸。此外，父亲会好好同你说说宫中要注意什么人。”

　　“说起这个，女儿愚钝，不知熙妃娘娘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亦婉偷偷打量着沈誉之的神色，终究问道。

　　“熙妃？”沈誉之却是笑了出来，道：“你果然聪慧。这么快就察觉了蛛丝马迹了。”沈誉之言罢递给亦婉一叠信封，亦婉微微疑惑的打开，看完之后不由惊讶不已，连手都在发抖：“这这……竟然是如此。”

　　沈誉之再次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道：“所以无论如何，宫里那么多妃嫔，熙妃是绝对会帮你的，你也可以完全信赖她。何况熙妃现在无子，若是你入宫能生下皇子，那自然更好。”

　　亦婉一凛，终究恭顺道：“女儿明白了。”

　　“另外，宫里掖庭有一对姐妹，红妆和素颜，你入宫后若是方便，就把她们要来，她们是忠良之后，我曾接济过她们，她们绝对会待你忠心，而且对你有莫大的帮助。”

　　亦婉心中惊讶，不想自己父亲在宫中也有亲信，但也不敢询问，只应声:“是。”

　　“宫里的妃嫔想来你也了解一些。我只管告诉你，皇后是个温和之人，你对她恭敬有加，她应该不会为难你。贤妃避世、定妃重病，暂时无碍，但是若她们复起，绝对可怕不已。恭妃怯懦，家室低微，不过是有资历有子嗣罢了。姜昭仪是后起之秀，又有皇子傍身，不可小觑。季修容出身不过是一介舞女，却能位列九嫔，又没有子嗣，非同寻常。柔贵嫔、瑾贵嫔极其受宠，其中柔贵嫔温柔，瑾贵嫔家世不低，是邵家的人，为人跋扈，你不要和她明着来，凡事对她忍让些。和贵嫔是世家出身，性子倒还安好，应该不是什么恶人。”

　　“是。”

　　亦婉心里总觉得奇怪疑惑，不由终是问了出来：“父亲，这次我入宫，是不是巧合？”

　　“难说。圣上平时也是对钦天监多有信任的。若是强行破坏要你入宫，一不过是为了断绝沈家和代王交往的可能性，二或许需要我们沈家的女儿去打破宫廷的平衡吧。还有，据宫中的消息传来，此次事件是恭妃所为。恭妃孤立无援，看中了表妹陈瑾瑶，然陈氏身份极低，不堪在秀女之列，是故恭妃弄出这样的事，倒是让你也阴错阳差的入了宫。”

　　亦婉叹道：“想来圣上可能有心要册立我为妃嫔，也好抑制世家垄断后宫的局面。这也刚好解释了我当初的疑惑，为何让阿媛落选，怕是一开始就不想让我嫁给代王。”想来陛下早看中沈家女子入宫，都也是抑制世家大族绝妙棋子。

　　沈誉之又是喝了口茶，朝亦婉道：“这也是不一定的，不过是父亲的猜测，也许只是巧合也未可知，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然后你就顺水推舟入选了。”然后沈誉之起身欲走，临走前又道：“银钱都应该打点了，入宫后也别太吝啬自己。”

　　一听这话，亦婉愣了愣，才道:“多谢父亲关心。”

　　亦婉兴致缺缺地略用了一些饭菜，小憩了会儿惴惴不安地等着宫车前来之际，江衍却来了。

　　亦婉依稀见他身子更为萧索，为人倒似憔悴了许多，唯有一袭白衣如旧，心底微滞，不由担心问道：“弘哥哥似乎病了？”

　　江衍却是随意一笑，道：“不过是风寒，哪里碍事。”说罢，又道：“阿婉，世事无常，此番，你竟然是要入宫了。”

　　亦婉不由苦笑：“世事无常，既然无力改变，唯有顺势而行。”

　　江衍听罢，似乎沉默了一番，又再次开口：“虽说应当顺势而为，可其中艰险，也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阿婉，入宫后一定要珍重自身。你心性良善，但也要千万看得清楚其中险恶才是。”

　　亦婉不免叹气：“弘哥哥放心，我都明白。只是宫中险恶也必须走下去。多谢你叮嘱了。”

　　再抬眼，亦婉明眸依旧无波无澜，这数年的情意，只该被忘却，只该被尘封。

　　终于，亦婉努力笑得端庄自然：“弘哥哥，日后你也要珍重自身才是。”

　　见江衍似是点头，亦婉犹豫着，强忍心中难过，终是开口：“弘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江衍眸色清淡，只道：“确实。不过……”

　　“不过她入宫了？”亦婉难得打断了江衍的话，径自说道：“她只是耐不过家族使命，不想拖累你，她是个好女子。”

　　江衍的声音有些压抑，又十分平淡：“我知道。我知道她的不得已，终是我害得她入宫，终是我依旧不够有能力保护她。”

　　亦婉想着江衍在为邓嫮难过，只得劝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弘哥哥便该放下了。父亲很喜欢弘哥哥，二姐对你也是一往情深，若是弘哥哥哪日想通了，娶二姐也好，找个心意相通的女子也好。总之，弘哥哥也该好好的。”说到最后，亦婉心酸得声音哽咽。

　　然而江衍却是执拗道：“纵然她违心入宫，我也会保护她的……我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江衍说完，眼神忽然如死水一般，想来真的伤心伤情了。亦婉心中微微疼痛，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自己，能否真正忘了眼前人。

　　看来真的是落花流水，纵然有意无意，也耐不过命运的无端变化。

　　江衍察觉亦婉发怔，又道：“余生，我自会好好守着她。”

　　亦婉不曾想江衍对邓嫮的情意比自己用情更深，可是终究，无论自己还是江衍，都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江衍走后，暮雨忍不住心疼亦婉道：“小姐，你嫁给不喜欢的人，就不会难过吗？”

　　亦婉神色清冷，只道：“我既然是吴兴沈家的女儿，我就应该明白，我的一生绝不是为自己而活。人生在世，在意的东西太多，情爱从来就不是唯一。两全其美自然是最好，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与我而言，我只能去选择必须去选择的路。”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荣光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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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几句话就是女主全文的内心写照吧，我笔下的女主不是爱情至上的傻白甜，她有她的承担，她有她的顾忌，她有她的不得已，哪怕人生不是自己想要选择的，也只能去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