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宫凉》菰云簃

11、皎皎空中孤月轮

　　宫里的圆月，总是格外清冷。

　　因为宫里的夜，总是格外的长。

　　椒房殿的皇后温茗不知自己端坐在凤座上坐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嘴角温柔的笑意维持了多久，也不知道桌上的茶盏里的茶水换了几次。

　　温茗只知道，自己纤柔的双腿已经麻木，自己娇美的红唇已经僵硬，自己眼前的茶水又是冰冷的了。

　　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呢？自己究竟还要等多久呢？温茗这样问自己，抬眼，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椒房殿。

　　窗外，细细碎碎的是月影下的斑驳花枝，漆黑如墨的夜空中，也只有孤月一轮，静静挂在天边。

　　宫女微云实在看不下去了，语气多了几分恳求:“娘娘，这么迟了。陛下怕是不会来了，您快些休息吧。明早又是晨昏定省，您若是不早些休息，哪里有精力呢？”

　　温茗却不为所动，目光依旧带着期盼的远望着，声音显得有些清淡:“陛下来不来是陛下的事。我等不等却是我的事。陛下可以不来，我却不可以不等。”笼着清愁的平静的眼波一动，语气无形带着一分坚持，“何况陛下不会不来。今天是初一，明天又要选秀。陛下他，一定会来的。”

　　当年高祖和原妻昭怀皇后鹣鲽情深，所以每逢初一，高祖都是留宿椒房殿，以示帝王对正妻的尊重。即便后来昭怀皇后仙逝，高祖对继后文肃皇后也是如此。这便成了宫中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世宗因文端皇后失德多年未曾踏足椒房殿外，其他无一例外。所以温茗坚信，袭傲不会在初一这日不来。若是他不来，自己这皇后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倒是淡月规规矩矩的撤下冷透的茶水，又斟上新泡好的茶水，禀报道:“娘娘，豫章公主已经睡下了。”

　　温茗“嗯”了声，又嘱咐道:“你叫茂娘最近小心些，天气转凉了，别让公主受寒。也和内务府说一声，秋衣也可以备下了。”

　　淡月连忙应声，又道:“娘娘喝口茶吧，这晚风也是冷的。喝口热茶也好暖暖身子。”

　　“不必了。”温茗静静说着，因着袭傲要来，备的是浓茶，温茗却从来不喝浓茶，味太苦了、太重了。

　　于是椒房殿再次寂静无声，连宫女行走见衣裙婆娑的声音都一清二楚。温茗依旧静默等着，以一个皇后最端庄的模样等待着。

　　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微云是个耐不住的，总是时不时去宫门口看看圣驾是否到来，可来回了七八次，凤栖宫外都是平静如初。微云终是又开口劝道:“娘娘，这么迟了。若是陛下歇下了，您这么等下去不也是白等？要不还是奴婢去乾元殿打探打探消息，不然……”

　　微云话未说完就被温茗厉声打断:“放肆！你也是本宫从府里带进来的丫头，怎么如今越发不懂事！陛下素来讨厌妃嫔去乾元殿打探消息，本宫是皇后，自然要以身作则，不然如何正后宫风气？下回你若敢再说这样不知轻重的混话，便不必在本宫身边伺候了。”

　　皇后性情温恭，待底下人极好，尤其是微云、淡月两个陪嫁丫头，是半句重话也不曾说过的。如今难得这样疾言厉色的训斥微云，微云不免委屈得双眸含泪。淡月和微云要好，此时也是赶紧打圆场道:“娘娘息怒，微云不过是为娘娘着想，这才一时失言，绝不会有下次的。”

　　微云红着眼眶，顺着淡月的话接下去道:“奴婢知错了，下回定不敢再说这样的混话。”

　　温茗也不是真的生了微云的气，只是明白她素来口无遮拦，此番训斥也不过想让她长个记性，听她认了错，自然不再苛责，声音也柔和下来:“你记着教训最好。”

　　微云自是一边流泪一边谢恩。

　　却是殿外伺候的冷霜匆匆跑进来禀告道:“娘娘，陛下来了！”

　　温茗不由大喜，柳眉也舒展开来，又急急把已经有些散乱的鬓发捋好，忙不迭地整理好拖地三尺的明黄色鸾凤牡丹绫罗长裙，便就赶紧去准备接驾了。

　　似是匆忙赶来的袭傲赶紧扶起温茗，温和的声音中难得带了几分歉意道:“是朕不好，来得这样迟，让你久等了。”

　　温茗听得袭傲这样说，也放了心，面上的笑意点点泛开，宛若流水舒柔，“陛下说什么话，臣妾自然是要等着陛下的。而且想来也该是陛下政务繁忙，臣妾自然应当体谅一二。”

　　袭傲听着“政务繁忙”四字，原本已经克制平静的面容忍不住有几分扭曲，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胸中的怒火都要焚烧起来——若不是燕王拥兵自重，不肯击溃柔然，连派去的钦差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闹得人心惶惶，自己又怎么会因此焦头烂额。

　　袭傲这样一想，唇角一抿，依旧竭力克制自己不悦之色，只顾携着皇后进了内殿，却发现所牵之手冰凉刺骨，言语不由更为关切:“怎的手这么凉？是不是等朕等得太久了。原来你筹备选秀一事，已是辛苦得紧。此番又要等朕，朕当真觉得亏欠。”

　　温茗听得倒是静静一笑，道:“臣妾等陛下是份内之事。选秀之责也是臣妾为皇后必须操办的事情。陛下这样说，总是折煞臣妾的。”温茗说着又命了微云去换了热茶上来，笑意盈盈的放至袭傲手旁。

　　其实温茗不算美人，论精致不比贤妃，论妩媚不如熙妃。只是温茗眉清目秀，带着几分世家教养的贵气和端庄。即便笑意盈盈，却也带了几分僵硬和古板。可即便温茗言辞举止一板一眼，袭傲却觉得，立温茗为后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没有意外，温茗是最合适做皇后的人。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从不逾矩，更不敢逾矩，这就够了。

　　皇后，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女人，也不需要太美丽的女人。

　　于是袭傲也接过茶盏喝了几口，又问:“璟媞这几日可还好？”

　　璟媞便是袭傲膝下的皇长女豫章公主，也是皇后温茗唯一的女儿。既是嫡女又是长女，身份贵重不言而喻。袭傲向来重视这个女儿，少不得关心一番起居饮食。温茗听得提及璟媞也是暖暖一笑:“这几日璟媞越发好动起来，不是要缠着臣妾出去折花玩就是说要去白玉湖畔喂鱼。闹得整个凤栖宫人仰马翻的。”

　　傲不由也笑:“璟媞活泼好动自然是好的。”于是便也不再提，与温茗商讨了许久的选秀事宜二人才歇下。

　　次日，八月初二，三次初选已经尘埃落定，只余下一百位官宦女子于天恩殿由帝后亲自甄选。适龄女子一旦入选，便可入宫伴驾，充实后宫。

　　因着太后的重视，再加上天下也有盛世之相，宫中妃嫔却不足三十人，所以这次选秀，也办的隆重。花鸟使也去各郡县采纳美人，充盈储秀宫，以供皇帝有心宠信。

　　还是卯时，袭傲和温茗都已打点妥当。袭傲一身明黄色龙翔九天长袍，发上赤金冕旒隐隐遮掩了如玉明朗的天子模样，却还是流露出几分温柔之色，倒减了几分威严。

　　温茗的打扮也是难得的郑重，一身明黄色刺金牡丹百鸟朝凤如意流纹宫装，长长的裙裾拖地迤逦于地，更显高华。衣裙上的凤凰颇有气势，栩栩如生，彰显了皇后的尊贵。

　　最繁琐的还是发髻，温茗也是特意梳了凌云髻，长发高绾高耸如凌云飞旋，戴上的赤金翡翠千色凤凰双鸾百花冠，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珠光流转，发出幽幽光芒，灿烂可比夜畔星辰。冠上插了八支明珠金簪，垂下的珠光璀璨的流苏足足数十缕，晃的人眼花缭乱。

　　帝后二人郑重打扮后，先去太后宫里问了安，又去了太庙叩安。

　　与此同时，所有待选少女也是迫不及待在闺中急急切切打扮起来，都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这天下至尊的帝王。

　　选秀这日，亦婉早早地便去看了潘零露，却见潘零露她坐在梳妆台前并未匀妆饰面，连寝衣都穿着。亦婉不由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旁的秀女要去选秀可是一大早就精心装扮的。”

　　潘零露却是摇头道：“表姐，我怕选不上。”

　　亦婉笑吟吟的牵起了她的手，道：“你这样去选秀自然是选不上。总归先把自己打扮起来。你若是不嫌弃，今日就叫表姐给你好好打扮，若成了天子宫嫔，姨母脸上也有光啊。”说着亦婉走到衣橱里瞧了瞧，斟酌道：“粉色娇艳，但是想来多数秀女都会着粉色，不好。蓝色太素淡了些，也不好。紫色不衬你的肤色，不妥。这身蜜荷色素馨罗衣最得宜了。”言罢亦婉忙取了下来，比量了一下，笑言：“果然不错，快试试。”

　　潘零露“嗯”了一声，又道：“还记得这身衣裳是表姐选的。”

　　亦婉解释道：“罗衣轻软，舒适又美观。《章怀赋》里就云：‘罗衣飘颻，组绮缤纷’，穿在女子身上显得飘摇柔美。何况这颜色也衬你的肤色，到不落俗气。”

　　未多久，潘零露便换好了衣裙，顿时显得楚楚动人。亦婉仔细看了看，思量了一番，解下了身上那条金缕月华腰带给她束腰，顿时显得身姿婀娜，又给她别了一个茉莉香缨，更有一股清淡的茉莉花香。这样步履婀娜间更显灵动，又有茉莉浅香，也是别出心裁。

　　潘零露照了镜子，不由道：“这仿佛都不是我自己了。”

　　亦婉含笑打量着她的头发，一边梳头一边道：“我表妹本就是美人胚子。嗯，给你挽个什么发髻好呢？要不堕马髻吧，肯定好看。”潘零露顺从的点了点头，亦婉便娴熟的开始绾发。

　　待绾好了发髻，亦婉取了一支珍珠累花垂丝钗别在零露下髻，特意让长长的流苏垂到肩边，倒让零露清秀的小脸更添风韵。又给零露戴上了八宝如意玲珑钗，顺便簪了盆里还开着的几朵素馨花。

　　待理好发髻，亦婉最后拿出上好的脂粉给她细细匀面。亦婉是擅长妆容的，拿着脂粉也是得心应手，该浓则浓，该浅便浅，待到妆成一看，眼前的潘零露倒真是顾盼生姿，容光焕发。

　　潘零露照着铜镜，又是笑又是激动的朝亦婉道：“表姐，你可费心了。”

　　亦婉柔柔笑道：“既然唤我一声表姐，我自然该帮你。”说着又取出一袋银子递给她道：“宫中是什么地儿，记得多打赏。别吝惜银钱。”

　　潘零露心下感激，也知道其中费的心思，竟然直直朝亦婉跪下谢道：“零露多谢表姐。”

　　亦婉忙扶起她，嗔道：“怎能动不动下跪的。我是你表姐，怎能不好好待你？趁着还早，我再帮你施施妆吧。”

　　零露“嗯”了一声，继而踌躇道：“其实表姐是顶优秀的，不入宫反而耽搁。”亦婉一怔，随即笑笑：“然而我差不离会许配给代王，因而不需要选秀，去太后跟前走一遭就是了。”

　　“正是觉着姐姐嫁给代王可惜了。”

　　亦婉不以为意，宫中王府哪有什么差别，不过是多几个女人少几个女人的差别。但其中心酸，也是不言而喻的。这样想着，语气也是平淡:“没什么可不可惜，人各有命。”

　　正说话间，暮雨打着帘子进来道：“潘小姐，时候差不多了，该启程了。亦媛小姐已经准备妥当了。”

　　潘零露不由又紧张起来，亦婉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励，又吩咐秦桑、绿枝道：“伺候好小姐。”亦婉便也随着她们一道出去了。

　　外头宫里来的轿撵也是不凡，亦媛倒是早就上了撵，亦婉把零露送上撵后，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金子给了领头太监，道:“这一位是我沈府四小姐，另一位是沈府表小姐，可别怠慢了。”

　　那太监一见金子，眼都瞪大了，自然殷切应了，又满脸堆笑奉承道:“小姐放心，奴才自然好好照料两位小姐。”

　　如是，亦婉也不再多言，只是目送沈亦媛和潘零露随撵离去。

　　而零露和亦媛辗转了漫长的时间，才到了天恩殿，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其他秀女，娉婷如春。零露娇小的面庞不由生了几分自卑感，在亦媛身后唯唯诺诺不敢上前，唯恐遭人耻笑。

　　亦媛虽知自己并不是世家出身，可是多年养尊处优和良好的修养教养到底是比零露多了几分坦然，只低声道:“你这般怕着畏着，别人更是会看低你。反不如大方些。何况选秀是陛下选，你又哪里需要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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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选秀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