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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鹤书 ...

  •   何艾回了偏殿,今日不是他轮值,他可以在殿里歇一整日,但歇息归歇息,如若就此在榻上躺着坐着都是不成体统的,他只能搬了小凳坐着发发呆或是做些琐事。

      他们这屋一共住了四人,除安宝、周淮外,还有个叫鹤书的太监。

      鹤书全名李鹤书,名字文雅,一听家里就是通文墨的。

      这年头上学堂多贵啊,家里没点余财根本读不起书,实际上李鹤书的出身也确实同这后八殿里的小太监们大多贫苦的出身不同。

      他是有些来历的——

      是上一任礼部尚书李训的独子,已逝帝师李徽的嫡孙,清流显贵之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之后。

      而眼下他也仅仅只是个住在后八殿、宫里稍有点阶品的大人就能对他颐气指使的叫鹤书的低阶太监。

      何艾进了内屋,在屋门口伫立了半晌,刻意弄出了些响动,也没等到榻上躺着的这位仁兄翻个身。

      可李鹤书分明是醒着的。

      他背对着何艾,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又一页。

      何艾轻叹了一口气,搬了小凳坐下,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磨破的里衣开始缝缝补补。

      有些人是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的,一生顺风顺水便无事,只要临了中途遇着个坎儿,就觉得此生都翻不过这个坎了,即使有人借力硬推了他过去,他也会再把那二次生命白白磋磨掉。

      ‘嘶啦’一声,又是一页书翻了过去,倒是榻上躺着的李鹤书先突兀出声了,“我以为你要骂我几句,就像他们那样,骂我要折腾别拖累了他们。”

      宫内但凡有违背宫例之事,见者不报便一同连坐。

      往日里他们四人在一处时,只要李鹤书行止一违例,不消何艾提醒,另外两人就能先教训他一通。

      说来,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独处一室。

      何艾眼也不抬,手上针线走得飞快,“你是有分寸的,往日里也没见连累谁个。”

      只是自己故意行止不当,求罚求惩而已。

      “你这小孩儿倒是有趣。”李鹤书从榻上坐起,书卷轻敲手心,有了点闲聊的兴致。

      何艾眉头微蹙,有点不高兴,进宫前他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生长是较常人缓慢了些,明明已经十三岁了,佯称自己只有十岁也是糊弄得过去,但这半年他已是长高不少了,这李鹤书已经十七八,也不过就比自己高上半掌,怎好意思称自己为小孩儿。

      他抿了抿唇,没搭理对方。

      李鹤书见此倒是更来劲儿了,从榻上翻身下来,直接走到何艾跟前,“你先前进屋时分明是不高兴的,我能感觉得到,这倒让我想起来,像这种情况下,周淮会说话挤兑我,安宝也会念叨我几句,偏生你每次都不发一语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轻抚着怀中那卷厚厚的书。

      何艾依旧低首,垂着眸认真地缝补着,眼瞧着他手中的活儿就到了尾声,“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上赶着找死投胎,我拦你做甚。

      “这样啊……”李鹤书噗嗤一笑,又不知想起了谁,若有所思道:“你这小孩儿看上去乖乖巧巧的,一张嘴却是要气死个人,倒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来。别人都道他温润如玉,是个难得的佳公子,实际上也就惹到他的人才会知道他有多嘴毒心狠。”

      何艾完全不好奇李鹤书口中所说的人是谁,他绷直了手中线,灵活地打了个结后,他微一俯身,线从唇舌间一擦而过,被他轻而易举地咬断,又针尖一挑极具巧思地将线头藏了起来……

      大功告成,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针线活什么的实在太麻烦了。

      “就连这不耐烦听人闲扯的脾性都像了个十成十,季辞微若在此处,一定与你很合得来。”李鹤书撇嘴道。

      季大公子?

      何艾一听这名儿微微僵直了身子,明显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后,心里不明就有了几分怒意,“季公子哪里像是你说得那般嘴毒心狠的样子,少背地后瞎说,污人清白。”

      何艾猛地抬头,刷拉一声打开了柜门,把针线篓子往里重重一放。

      诸般样子,表明他确实被李鹤书所言气狠了。

      “污人清白?”李鹤书联想到了自家冤屈,握住书卷的十指不禁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他勉强一笑:“是我失言了。”

      他紧接着又玩笑道:“哎呀,竟不知何艾你竟还是我家季大公子的拥趸者,你们是如何认识的?看你这行止态度,不像是只因听过他声名便就此仰慕于他的人。”

      谁是你家的人?他才不是你家的呢。

      何艾愤愤转身,正对上李鹤书,却被他死死握住的那卷书吸引了注意,无他,被大力扭曲握成了那般样子,想不注意都难。

      书封上的书名微皱,是四个大字,泰安字典。

      何艾愣住了,这是李徽李训两父子在本朝编著的字典,想不到李鹤书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谁也不让碰的几卷书,竟然会是这个。

      情有可原,这倒也说得通。

      何艾这般想着,看向李鹤书的目光就不禁带了三分怜悯,就连方才那算不上怒火的一点愤愤不平之意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家破人亡。

      家?何艾想起了自己的养父,轻轻地眨了眨眼,他也没有家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鹤书这人,长得文质彬彬的,神经有时候却大条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大多数书生的情绪敏感,顶多是有那么一点神经质,这还是突遭巨变之后被硬生生逼出来的。

      他此时想起惨痛往事,自然是没有察觉何艾看向他的眼神中带有的那点点怜悯。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凝,李鹤书从过往回忆中抽身出来,见何艾木楞愣地瞧着自己怀中的那卷书,叹了一口气,“你是想借这卷书?”

      临了,他又想起对方并不识字这一事来,忙补充道:“若是你想识字,我可以教你。”

      何艾进宫时,不识字这一项是在采买小太监的管事公公哪里过了信儿的,他当时想着有这一层借口遮掩行事总归稳妥些,也就没反驳。

      因此在众人眼里,他,何艾,也是个目不识丁的小文盲。

      文盲能识字了,自然得是开心的,何艾点了点头,“谢谢你,鹤书,只是别耽搁你太多时间,我粗浅认识几个字便行了。”

      鹤书咧嘴一笑,就近取了旁边一青花瓷瓶中的花枝,枝头带水,一挥而就,在地上洋洋洒洒写了两个大字:何艾。

      “何艾。”李鹤书一扬下颌,方才那些个不良情绪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眉梢眼角都微微带着得意,“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忙着把那蘸水的花枝往何艾手里塞,急着要何艾学写他自己的名字,倒是颇有几分夫子风范。

      何艾没接,直接另取了一枝,似真似假地勾勒,亦有几分学生的模样。

      “我祖父就是个先生,不过他同这天下的其他教书先生不同,因着他学生不同。他的学生是这天下之主,故而连带着他也地位尊崇。帝师,天子之师也。”李鹤书突然出声道。

      然,天地君亲师,君在前,师在后,就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敌不过君王心思易变。

      何艾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名字故意歪歪扭扭地写了三遍,随口道:“不如做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李鹤书淡淡一笑,“是啊,不如做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我未被抄家送进宫前,原就是想着考了功名后,去那庭山书院做个普通的夫子的,寓教于乐,自由自在。”

      何艾转了话题,“先前你问我是怎样认识季公子的?半年前,我逃难来到帝京,季府设了接济流民的粥棚,他在那儿亲自布施,对我有多饭之恩。”

      李鹤书却是继续说道:“而今我却要笑当时的自己天真,做个普通的夫子有什么好的,家中遇到了变故,除了惊慌失措再做不了什么。我先前说若是有人惹了季辞微,那么那个人定会见到他嘴毒心狠的一面,并不是在骂他,而是夸赞他。我若是有他几分手段,也不至于阖家落到如此境地。”

      他笑着笑着落下泪来,花枝点地,又是三个大字,“这是你恩公季辞微的名字,笔画有点多,你可以慢慢学,不急于这一时。”

      何艾眨了眨眼,没作声,只将季辞微那三个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而李鹤书已是弃了花枝,抱着那卷书坐在了何艾先前坐的那小凳上,“我而今只有一个期冀,就是有生之年,能把我祖父和我父亲未完成的这本泰安字典继续编著下去,至于别的……”他眼神微闪,“就不强求了。”

      何艾头也不回,轻声道:“有志者,事竞成,会有那么一天的,甚至你或许还能实现自己最初的那个愿景,做一个平凡的自由自在的教书先生。”

      李鹤书眉眼弯弯,食指竖在唇畔‘嘘’,悄声道:“而今我可没那么容易心满意足啦,就算要做人老师,我也得争做那人上人之师。”

      他开着玩笑,瞧上去快活极了。

      何艾抿了抿唇,声音几不可闻,“谁知道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便真能做那天子之师。”

      ……

      未来的天子尚不知在何处,但未来能只手遮天的大权宦眼下却还只是那个有几分才华但还没受过多少波折的公子哥季辞微,而眼下,他正面临着重重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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