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看花不饮

10、柏芜

　　季辞微二人上前敲折花榭的后门，不疾不徐，不轻不重，颇有节奏地敲了许久。

　　过了多时，‘嘎吱’一声，有那睡眼迷蒙的小侍穿戴好衣物姗姗来迟，“两位爷，折花榭白日里不营业，暮霭时分请从正门进。”

　　白蒲上前，稍稍遮挡住其投向自家公子的探究视线，从袖中掏出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递了过去，笑容灿烂，“拜托小哥给主事抵个话，我们只是借宿在此一段时日，不用公子们作陪。”

　　小侍的目光在那银票上到了个转，微怔，这着实是笔大财，包下当红公子花然一个月也是够的，只是……他面上露出几分歉意，“两位爷，这咱可做不了主，烦请在此稍候。”

　　话毕便匆匆去了，然不多时又折返，小侍笑容满面，“两位爷，这边儿请。”躬身，侧让出门后一大块空地。

　　季辞微领着白蒲在小侍指引下进了后院，初进门，便见后院庭内站在一个人。

　　庭中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开得热烈，那人置身花丛中，胳臂间挎了个小篮子，正往里慢悠悠地丢着摘下的山茶花，他选得极其细致，颜色太淡的不要，颜色太艳的不要，花朵大小不合适的也不要，知道身后有数人进了这后院，也毫不分心。

　　小侍踯躅许久，见其手中挎蓝几乎放满了，有了些停手的意思，忙轻声道：“主子，按您吩咐领进来了，该如何安置。夫人哪里又如何回话。”

　　那人不转身不回头，只慢悠悠地说了句，“月丹，我说过多次，你是我的小侍，自然该以我的命令为先，如何又时时想着要先同夫人交待呢，将客人安置在西厢房吧，夫人那里由我去说。”

　　可以知晓这人是有多钟爱茶花了，就连自己小侍的取名，都是源于茶花品种。

　　季辞微微笑，“我们在此先谢过公子了，家中幼弟也种了几株茶花，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他养得极好，想来他若是在此，必定能与公子畅聊。”

　　闻言，似乎那人来了些兴趣，回身望向季辞微，只一眼，他便有些发愣，倒不是因为季辞微实在长得太好以至于他看入了迷，而是……

　　“公子可是姓季？”柏芜微蹙了眉，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大高兴。

　　季辞微顿了一顿，斟酌回道：“在下确实姓季，名清，字见远，这是家中二弟，名季甫。”

　　觉察到对方情绪不稳，一瞬间种种顾虑涌上心头，他临时又给自己多编了一个名。

　　“果然是姓季……”柏芜抿了抿唇，又问道：“季宥季太傅是你什么人？”他问的既直接又委婉，说他直接是因着他上来便点名季太傅，而说他委婉，却是因着他其实想问的是——

　　季府的二公子季言微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俩的长相为何会有五六分相似。

　　季辞微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回道：“我们是同族，只是季太傅这一支为正宗，我们兄弟二人则是偏支子弟，此次来帝京是为了明年三月的春试，不想来日高中遭他人指点说是受太傅荫蔽，故未上门叨扰。”

　　“哦，如此，倒是巧合了。”柏芜眉头舒展，轻声道：“怪不得你与他长得那般像？”

　　季辞微听得心头一跳，以为是自己是自己出现幻觉乃至听错了，忙问道：“我长得像谁个？季太傅吗？公子与季太傅有往来？”

　　一日之间，季辞微内心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弟弟是个花楼常客尚还有迹可循，不曾想到一向与母亲恩爱的父亲也逛过相公堂子，听上去还与面前这公子关系匪浅？！、

　　柏芜闻言一个踉跄，心道，这人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会同季太傅有往来，恼怒道：“不是，不是季太傅，我是觉着你同他府里的二公子季言微长相略有几分相似。”

　　季辞微不经意间吁出一口气，刚要放松，便又听到面前公子提到了自家弟弟，好呀，到头来还是跟季言微那小子有关系，他脸上不禁染上几分羞赧。

　　待回到家中，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小子，教他把这些有的没的一五一十的交待个清楚。

　　柏芜看向季辞微的目光若有所思，突然道：“季府的大公子差不多便是公子你这般年纪，方才我还诧异公子你莫非便是他，想来确实是我多虑了。”

　　季辞微不置可否。

　　柏芜提着那篮子茶花，从重重苍翠中走出，走至季辞微跟前，颔首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柏芜，折花榭的少主，若公子住在这里的这一段时日中有何不便之处，大可遣小厮来找我。”

　　说罢，他便要挎着花篮离开这庭院，倒也没有忘记再次嘱托小侍，“月丹，这便领着二位公子前去西厢房安置罢，务必叫下面人小心伺候。”

　　原以为这事便就此揭过，哪知道还未等他们这些人离开庭院，便听身后曲折回廊中远远传来一道大呼小叫的声音，“娇娇，娇娇，瞧小爷我多仗义，又溜出来找你啦。”

　　季辞微愕然，这声音？他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待反应过来后，又忙加快了脚步，离开了此处庭院。

　　腹内正升腾着怒气，好啊，臭小子，也就是眼下多有不便，否则试试兄长我有几分手段。

　　而眼下最气的却是柏芜，他猛转身，把手中挎着的那篮子茶花随意往旁边一放，便听那花篮随即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而他冷然抱臂，面色沉沉，静等着那个泼皮无赖得像个小混混一样的季言微凑上来。

　　果然，季言微不多时便腆着脸皮在他面前站定了，“娇娇，你生气啦，你在气谁气什么，跟我说说呀，小爷我给你出气。”

　　“闭嘴。”柏芜咬牙，狠狠道：“都！说！了！不！要！叫！我！娇！娇！”

　　是气到极点的样子。

　　季言微天生皮子犯痒，一日不被打骂便一日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越是喜欢谁个，就越是要去逗弄对方，于是此时明明瞧见柏芜咬牙切齿了，还不怕死的继续说道：“娇娇，你生气的样子可真好看。”

　　柏芜今日一身雪白长袍，左侧满绣一株翠竹，襟间衣摆亦有银线勾勒，穿着十分精致，然他鼻梁高挺，一对桃花眼不笑亦多情，天生的好相貌衬得这身打扮也黯然失色了几分。

　　季言微没说错，确实是生气的样子都是十分的好看。

　　柏芜狠狠剜了他一眼，懒得开腔，转身便走。

　　季言微吐了吐舌头，急急跟上，又忙着作小附低，“娇娇，你没别生气嘛，而且……”他抬眸偷瞥了瞥柏芜基本气消的面色，嘟囔道：“你原本那小名也没多好听，珓珓，觉觉，娇娇睡觉觉……”

　　他这嘟囔却是越说越大声，说到最后，季言微甚至自己跟着笑出了声，笑得身边儿人几近平息的怒气又蹭蹭蹭往上涨了不少。

　　柏芜脖间青筋隐隐可见，双拳握得死紧，费了极大气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出手将这小子直接扼死在这路上。

　　“请叫我柏芜。”柏芜觉得自己大抵是被气病了，这几个字听着有气无力的，已是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季言微唇角微弯，突然一拍大腿，“哎呀，娇娇，你先前采的茶花搁那地上还没取呢。”急急折转回身，恰恰避开了柏芜控制不住伸出的那双手。

　　柏芜一下子便泄了气。

　　开始他觉着这小子是装傻，后来又觉着这小子是真傻，眼下看来，他柏芜才是那能被这脸皮比地厚的愣子戏弄得团团转的天子第一号大傻瓜！

　　季言微拎了茶花回来，加紧步子，又变为跟柏芜并排走了，他似对柏芜的情绪变化无所觉，自顾笑问道：“对了，娇娇，先前远远瞧着月丹带着两男子往西厢房那边去了，他们是谁啊。”

　　柏芜轻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就是普通的来寻欢的客人。”

　　季言微砸了砸舌，偷觑着柏芜，小心翼翼地道：“我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就是远远瞧见你同那人相谈甚欢，心里不高兴了，才没过来的。哪晓得你后来居然跟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若不是有第三人在场，怕是都要搂抱在一起了。”

　　他添油加醋地说得酸极了，柏芜似乎都能闻到周遭半空中弥漫飘荡的醋味儿，轻扯唇角，“你又不是我什么人，管这么多做甚，我便是与他搂抱在一起了，难不成你还能跳出来当着我的面儿指着鼻子骂我？”

　　季言微：“……”理不直气也壮，“我不敢骂你，我去收拾那个人便是，小爷我仗义，欺骗我朋友感情就是不行。”

　　柏芜方才愉悦起来的好心情又没了，冷冷道：“季小公子，我跟你不是朋友。”

　　季言微一摆手，十分豪爽地挥手，“这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当我是仇人都行，我当你是朋友便是了，小意思。”

　　说完见柏芜依旧冷着张脸，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便都跟着萎了下去，低首，吞吞吐吐地道：“那啥，你别真跟那人有什么关系吧……你是折花榭的少主，又不用自己亲自挂牌，怎么，还非得要在自己名字前加个折花榭的花字牌啊，花娇，花椒，一点都不好听。”

　　他前面说的话还是在调侃柏芜，后面说着说着却是哭了，“柏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觉得我脸皮厚，没个正形，成日里不学无术。也不止你这样觉得，认识我的人包括家里人，也都是这么觉得的。父亲和兄长怕我不走正道，管束我管得极严极紧，我要花好长时间寻找机会才能溜出府一次，甩掉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来找你，就更难了……你不想见我，是因为厌烦我，不想见我，可是我想见你，却是因为喜欢你啊。”

　　抽抽噎噎的，听上去好不可怜。

　　可是我想见你，却是因为喜欢你啊。

　　柏芜被这句话激得心肝一颤，涩然侧身准备再哄着对方再说一遍，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见抽抽搭搭的季言微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呃……柏芜一下子失去了揽其入怀的兴致。，急中生智转了话题，“你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今日又是如何溜出来的，你家兄长就没发现你又偷着出府了？”

　　往常他一问起这个，季言微必定会得意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起几盏茶的功夫来不带停的。

　　今次闻言，却见季言微停止了抽噎，略微有些迟疑道：“兄长几个月前便出国游学去了，也不知何日才会回来。”

　　外出了？柏芜想起方才那个与季言微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的人来，年纪也大致符合……

　　啧，他眸中若有所思，唇角弯起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