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看花不饮

24、旧卷

　　当夜，待季月浓歇下。

　　何艾熟门熟路地从院里枯井下的密道进了暗厂，崔西让他暂时接管铺叶一门，他就能随意接触明面里或暗地里的各种消息，甚至是直接调看暗厂的旧年卷宗。

　　他今夜的要事就是查探白日里季二爷谈及的那件深宫讳秘。

　　按那事发生的大概年份，何艾从积灰的墙架接连抱出了数十沓有关皇家的卷宗，搁在平日办公的梨木桌上似垒起了一座小山。

　　几乎完全遮盖住了他瘦弱的身子。

　　烛火飘摇，室内明明暗暗，他埋头细读，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彻底沉浸在那些旧年卷宗里。

　　“建明二十年春初，帝册元后之妹小傅氏为继后，同年，小傅后有喜，诞帝嫡次子世……”

　　“……帝嫡长子盛非元后亲出，生母乃帝潜邸不具名旧人，闻帝甚厌之……”

　　“建明二十八年夏，帝谪后别居于广泽冷宫，同年，遣嫡长子盛出使他国……”

　　“建明二十八年冬，后于冷宫诞子，因帝不喜，该子未记入玉牒……然胞兄皇子世甚爱之，终日陪伴……”

　　“……建明三十一年春，该子夭折，致皇子世大病……帝感念嫡次子世悯善仁厚，故册其为东宫。”

　　“建明三十八年，帝召嫡长子盛回帝京，封陶阳王，亲改年号为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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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寅时初，隐隐闻得鸡啼，何艾才勉强翻阅完了那些卷宗。

　　他揉了揉眉心，从中大概地琢磨出了一些头绪——泰安帝当年怕是怀疑皇后同陶阳王有私。

　　那这一切就都勉强可以解释了，只是事涉陶阳王……

　　何艾抿了抿唇，心中涌现淡淡的不适感，没有再继续深思下去，而是开始推敲其间疑点。

　　未可知皇后是否曾与陶阳王有旧情，暂且不提。

　　是帝王多疑还是其玩弄权术，也暂且不论。

　　毕竟这几人都是何艾不可随意深入接触之人，若他从他们身上着手，只会事倍功半。

　　何艾做事向来拎得清。他把重点放在了太子平清世身上。

　　暗厂的卷宗记载极少有误。那么——

　　那个曾因胞弟夭折而大病的少年，也曾被君父称赞为悯善仁厚之人的少年，长大后为何会是如今这副残暴嗜血的模样？

　　何艾有观察过，太子的情绪起伏好像并不受自己所控，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使他发狂。

　　一般这种情况，要么是受药物影响，要么就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

　　何艾既已阅过卷宗，也就明了这疯太子大抵是后者。

　　皇后并不是不管他，而是管不了他。皇帝管得了他，却似在有意纵着他。

　　而这位太子殿下对此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若是不知，那他是纯粹的愚蠢残暴，若是知道，那他就是可怜可恶可恨可悲又可叹了。

　　喜怒哀乐，俗世之常情。生老病死，轮回之常理。然人之贵贱无分，岂可用他人以泄己身之不忿？

　　何艾一时怔怔，思绪纷飞间想了许多有的没的，然至最终，他脑海中定格的画面却是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捧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他暗道，这世间芸芸众生皆是凡夫俗子，若真有活菩萨，就合该是季大公子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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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活菩萨”季公子眼下在做什么？

　　他正给人下套呢。

　　东宫总管大太监冯甄冯公公自己虽不能生了，但还是从同宗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子给自己当嗣子，以待自己百年后还有人给摔盆捧灵。

　　这位冯大公子，名为冯宝贝，人如其名，平生最好各种各样的宝贝。

　　认了个太监作父，于名声上虽说不大好听，但冯公公因成日里人在深宫而不便收的各种奇珍异宝，却是流水似的往他冯大公子手里送。

　　那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

　　久而久之，手阔的冯宝贝也勉强成了京城二世祖圈的一号人物，平日里伙同着一帮人欺个男霸个女再随便渔肉几处乡里，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季辞微准备朝东宫下手，然他无官职在身，不可面圣直谏，只能折中另寻妥帖的办法——

　　比如从东宫庶务下手。

　　而要从东宫庶务下手，就要先寻东宫大总管冯甄的短儿，要捏住冯甄的短儿，就得从他那宝贝儿子冯公子处下手。

　　只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上得山多终遇虎……

　　总之言之，冯宝贝这次是肯定要栽在咱季大公子手上的。

　　天方破晓，鸡鸣数番后，冯宝贝同平日玩得好的几个小官庶子从不夜歌舞坊里散散漫漫地溜达出来。

　　“没劲透了，都没什么新鲜货色，还不如前几日去那田家村里随便掳的野丫头有滋味呢。”冯宝贝提了提裤腰带，打了个哈欠道。

　　其他人立时连声恭维道：“也是咱冯大公子眼光好，谁晓得光凭一个背影，就能瞅准个未来的豆腐西施呢。”

　　冯宝贝猥琐地笑笑：“西施称不上，平日里卖卖豆腐倒还可以。”

　　众人闻言又是心照不宣地一阵哄笑。

　　然而下一刻，一阵阵马蹄声急急从街巷转角处奔了过来，最后停在了他们面前。

　　待马一停蹄，就见从马背上动作划一悄无声息地翻身落地一众训练有素的赤色衣裳的兵士。

　　是赤衣卫——刑部专用来抓捕人犯的兵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冯宝贝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结巴道：“敢、敢问这是？”

　　十数名赤衣卫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点燃，然后围拢成一个半圈，簇拥出身着墨色长袍几乎融于暗处的季大公子。

　　季辞微微抬下巴，斜睨着他，好半晌才哼了声：“冯公子，久闻您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瞧不明白这架势听不明白这话。

　　来者不善。

　　冯宝贝擦了擦额间的汗，讨好道：“您是？”

　　帝京这个地界儿，一个招牌砸下来，说不定就正砸着一位王公贵族，冯宝贝混的所谓二世祖圈，撑死也就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真正的勋贵子弟他根本接触不到，更别提深交。

　　所以他尽管不认识季辞微，也不妨碍他把季辞微当作是哪家高门的人。

　　“你问我是谁？这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你糟蹋了我看上的人，咱今日得好好论论理就是。”

　　季辞微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丝毫不像是威胁但听着却让人觉得莫名危险的话，一边高深莫测地盯着冯宝贝，末了，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配上那话那眼神，着实让人细思极恐。

　　起码冯宝贝和那一干纨绔就被震住了吓懵了。

　　“你、你你待如何？”他们抖着声儿道。

　　季辞微闻言，轻笑一声，清冷如玉质的嗓音在晨雾中平添了几分诡谲：

　　“不如何，就是要劳烦各位公子随咱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