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看花不饮

12、约定

　　出殿来引路的宫女叫舟叶，约莫二十岁，长相略有些寡淡，却是东宫里颇得脸面的管事女官，正七品，比方才那个中年太监还高两个阶。

　　可见其有多深受宠信。

　　此时她将何艾二人安置在屏风前站着，自己径直走到了季月浓跟前，语气和缓不带任何起伏道：“公子，这是新来这殿里做事的两个小太监，公子赐名否？”

　　季月浓抬眸，扫过丈远外的二人，视线突然顿住，半晌才涩然问道：“你们原名为何？”想了想，又补充道：“抬起头来说。”

　　何艾抬头，眨了眨眼，虽抬头但将视线移向了别处，恭敬回道：“公子如意，奴才叫何艾。”

　　而李鹤书却是在听到季月浓出声的那一刹那就僵住了，半晌才压抑住内心的惊愤，哑声道：“公子如意，奴才叫鹤书。”

　　下意识把李字掩了。

　　太子实在无耻，竟不知是何时将季家叔叔掳来了这深宫着藏着。

　　李鹤书愤愤想到，丝毫没有一丝一毫怀疑季家会卖子求荣的可能。

　　竟真是李家的那个公子，虽知道当年他全族抄家流放，不满十五未成婚者，不论男女，一概没入内廷或罚做官妓，却从不曾料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居然会在此种尴尬境地中相遇，季月浓惨然想到。

　　舟叶随时随地观察着季月浓的神色，见他面色微带异样，立时问道，“主子，如何？”

　　季月浓轻呼一口气，敛去面上一切有可能为这二人带去无妄之灾的神情，淡然道：“名字都挺顺耳的，便一切照旧罢。”

　　事实上，季月浓从未主动去改过他人名姓，在他看来，这些人堕入这重重宫墙亦是此生无望再见亲人回家乡，又何必将他们与其最后的一点点关联都硬生生斩断。

　　舟叶好似未觉出有何异样之处。

　　而在此时，从殿外由外及里传来了一道笑声，“那便一切照旧罢。”

　　来人是这东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何艾不着痕迹地点醒了李鹤书，二人伏倒在地下和着舟叶跪拜行礼道：“太子殿下永福如意，千岁千岁千千岁。”

　　季月浓心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没有动作，只到平清世走到了他榻前就要坐下，他才猛得往后退，只退到榻间最角落瑟瑟缩着，他完全控制不住地整个人开始发抖，连带着那厚厚的锦被也跟着一阵一阵地无规律抖动着。

　　平清世的眼神一下子便冷了下来，唇边依旧挂着笑，只是瞧上去直透着古怪阴寒，渗人得紧。

　　平清世坐在榻边，俯身下去，正对上季月浓惊惧交加的视线，他朝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向那锦被中伸出了手，在锦被下一阵慌乱无措的抵抗后，他终是握住了对方的脚踝，然后死命往自己怀里一扯……

　　季月浓无论如何反抗，照旧是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紧紧地拥抱着季月浓，就像是要把对方直接嵌在自己的身体里，与其彻底合二为一。

　　平清世太可怕了，他太可怕了，季月浓几近绝望地想着，一串又一串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划过下颌。

　　而平清世感受到自己胸膛上被对方汹涌泪意打湿的痕迹后，仅仅是将他稍稍松开了些，然后双手碰住他的脸，一点一点吻去那源源不断产生的泪痕，温声问道：“阿浓，你为什么总是在哭呢，就不能试试与我平和相处吗，我欢喜你，欢喜到骨子里去了，一想到你害怕我抗拒我，我就心痛难忍，甚至暴躁得都不像我自己了。”

　　这人难得有这般平和的时候，季月浓怔怔想到，不过只一瞬，他又惨然想到，或许自己已经疯了，才会觉得恶鬼的一时示弱也温暖。

　　季月浓抬起头，讽刺地笑出声，“平清世，这不才是真正的你吗，别否认，你一直就是这样的，想要得到的便一定得得到，若是得不到……”

　　他闭上眼，轻声道：“若是得不到，便宁愿毁了。”

　　平清世闻言，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连带着嘴唇也失了颜色，像是个重病在身之人般死气沉沉，唯有那双略显冷厉的眼睛还透着与季月浓近乎同样绝望的热烈，他抿紧了唇，在这一瞬间显得无比委屈，可惜季月浓已经闭目不再看他。

　　他只能抱着季月浓，小心翼翼地念叨着：“不是你说得那样的，我们以前也是有过很快活的时光的，少傅让我背《平朝通史》，我嫌那书内容实在繁琐，就不去背，被抽考时也就一问三不知，少傅不敢责罚我，只敢找你这个太子伴读的麻烦……你自然不会屡屡忍气吞声，后来也偷着给我下绊子，只是我不曾对他人提起过，因着只要不同别人说，那就只有我知道，季家阿浓，也不是什么乖巧的软团子。”

　　季月浓眼睫颤了颤，半晌才艰涩道：“早知如此，季家阿浓必不敢招惹殿下。”

　　平清世只当没听到，只顾自地说着：“那些年的那些时日，真让人怀念啊。”

　　怀中人这次没再作声。

　　平清世终究坚持不住，垂下头来，埋在怀中人肩颈上，他以一种极其轻微的近乎讨好的声音在季月浓耳畔悄声说：“阿浓，若是我不做太子了，以后也不坐那九五之位了，我只要你，你可愿天涯海角随我而去。”

　　季月浓猛地睁开眼，不可思议地侧首看向对方，惊声道：“平清世，你在说什么胡话？！”

　　‘嘘’平清世在唇间竖起食指，仍是小心翼翼地道：“阿浓，小点声，周围一直都有人呢，这是我俩之间的小秘密。”他的目光中隐有泪光闪烁，“阿浓，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从未有像今日这般如此卑微过，有些东西，就算是权势滔天又如何，照样得放下身段以真心相换。

　　季月浓愣住了。

　　而远远跪着的三人中，神色各异。

　　李鹤书同舟叶因着没有深厚内力在身，自然将平清世故意隐去的那些话听不分明，而何艾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默默想着，平氏皇族，果然是容易出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