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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莲子 ...

  •   文姝感到有一些心慌。
      因为今天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对于文柳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六年前的今天,她遇见了莲,六年后的今天,晏殊突然造访了。
      如果说遇见莲是她所有不幸的开始,那么晏殊父子的出现对于柳而言,就是颠沛日子的终结。
      文柳的手因为抑制着兴奋而微微颤抖着,导致她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有些不太利索。
      对于一个年老色衰的风尘女子而言,日复一日流失的青春让她不能再靠出卖色相来维持生活,她的容颜在变老,她的年华在逝去。
      但是她不行,不意味着别人不行——文柳急急忙忙的动作出现了一些停顿。
      她还有两个女儿,她们还年轻,且姿容姣好,假如能够将她们中的一个送入富贵世家,那么可能文柳颠沛流离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九月十五,对于六年前的她来说是个噩梦,莲的出现——如果从来没有莲这个人,她可能就不用过着这样的生活,尽管当初的一切都处于她的自愿之上。

      六年前秋,秋生林壑。几声鸥鹭夕阳微。
      气候渐渐转凉。
      但西楼的气氛一点没有转凉,这里的生意一年四季都好的很,尤其是秋季开始结算上月银钱的时候,管事的神色本应比过去的任何几日都兴高采烈。

      有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这是文柳第一次见到莲。
      这时候的莲很小,不仅年纪小,身材也小。她和她的母亲站在一起,虽然身穿着一身锦绣金缕,却没了光鲜的色彩,袖口破喇喇地漏着风,衣衫上也满是细细的尘土。想是历经了风霜,母子俩的鬓发都松松散散的,莲更是满脸泪痕,直缩在娘后面哭。
      这时候的莲,如摧败的残荷。

      一双尖利的手突然把小小的莲揪了出来,西楼的管事把她领出来转了个圈,上上下下的打量一遍,眉头一皱对莲母说道:“奴为难,这孩子有先天之症,收不得,还请银钱来抵。”

      莲母不敢多言语,眼角蓄着一滴清泪。

      管事的摇摇头:“模样尚可,可惜身上有不足之症,若是身体健些也罢了。”

      众人忍不住细细地看莲的模样,她皮囊生的不错,却身有残缺,左肩比右肩略高一些,像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打击过,行动时歪歪斜斜的,走路也很是吃力。

      莲母细声细气地:“她虽看着走路不大平稳,也能如常人一般的,只是费些力气。”说着又把她推回管事的那儿。

      管事迟疑了一下:“你且教她走一个我看看。”

      唤作莲的女孩果然依言往前走,众人看她步态温文,正嘀咕无恙,忽然见她又停下来,一边哭一边叫道:“娘,我疼。”

      管事心里存疑,上去又推着她强行走了几步。果不其然她又停下来,嘴里哭哭咽咽,说了一通胡话,不肯往前。

      莲母的脸色变了,本就很苍白的脸色波浪般泛起一阵红晕,嘴里却仍是哀求道:“实在没法了,她虽有不足之症,还算乖巧可人,且怜我这一回。”
      众人有些面露不忍,有一位姑娘迟疑了一下,上去拦住了,回头对云仪眨眨眼睛道:“留着她吧,难得有一副好模样,糟蹋了怪可惜的。”

      管事的笑了,眼角的皱纹丝丝地堆在一起:“我那银子似都喂狗了,这一百贯钱你若替她出得,我也就自认倒霉了。”

      那姑娘怔了一下,说道:“一百贯未免太多了些,我何曾知道她欠了这么多钱,若是有人愿意凑个数替这妈妈还了,或可考虑。”

      那管事又笑道:“请这夫人还是拿银钱来抵,一分都不能少,当年借据在此。若有人想凑个份子,可上前来。”

      众人面面相觑,皆往后退了一步。
      那姑娘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蹬蹬地上楼去了。
      莲母见管事不念旧情,不由得红了眼圈。她呆楞楞了好一会,突然说道:“全是贱人不晓事。”
      说着回头给了莲一个嘴巴子,嘴里骂道:“你看那个不晓事的贱人还和我喊甚么疼!这幅模样能给姑娘做个丫头已是上天护佑,哪里指望你嫁甚么人!”
      她一句话声音颇大,引得那些邻里的皆探了头,许多看戏的,过路的忙上前来劝阻,莲母左抓右挠,顺势往地下一坐就撒起泼来,嘴里哭天抢地的,直说夫君死的早,娘俩儿无依无靠,小姨子狼心狗肺也这么六亲不认的,活该上辈子刨了祖坟。
      管事喝道:“欠债还钱自盘古以来就是老规矩,我还错了不成?”
      又吩咐道:“这泼女人如今欺到家门口了,既还不起钱,就把她二人衣裳剥了扔出去!”
      众姑娘听罢皆闭了嘴,那些丫头上前来拉的拉,扯得扯。那夫人面目潮红,死赖在地下不走,一有人来揪她就打起滚来,连带着锐长的指甲去撕扯她们的衣裳。如此两三次,鬓发松散,珠钗破碎,状若疯魔,泪如雨下。这副样子反倒叫众人没了主意。

      莲母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这贼妇,居心叵测,不念旧恩,害我儿女,不得好死。”

      管事眼角抖动着,那些细粉扑棱棱地往下落,她端起瓷杯子喝了口茶,才忽而笑道:“也不知这姐姐说的什么话。”

      “你夫君好堵成性,借了我一百贯钱未还。还不止奴家,你且去外头打听打听,哪个名气大点儿的姑娘没给借个一文半贯的?”

      “现可卖女抵债,往后这日子,恐怕把自个儿卖了也还不起。”

      莲惊恐地缩在角落里,她听见了很多听不懂的东西,例如像“买卖”“银子”“份子钱”之类的话。
      一堆姑娘正推推搡搡地把莲母往外撵,忽听一个急慌慌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且慢了。”
      那管事的头也不抬,冷道:“文柳,你不要多生事。”
      唤作文柳的似与旁边的姑娘侧头说了些什么,人一下子没了。
      不多时候又下来了,手里捧着一叠厚衣裳,一个黄澄澄的包袱,一块红布里裹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有棱有角的,还有一块旧纸包的酥皮点心。
      文柳下了楼,对着那管事笑笑:“请妈妈宽心,既都是吃到这个岁数的,我去自领。”
      柳当着众人面把那包银子倒出来,自己拿了一半,又放了一半回去,才说道:“夫人请回家去罢,不要在这里惹人笑话。”

      还不待那夫人说什么,又把方才那一半银子和黄澄澄的小包袱给了管事,说道:“ 都算我的,你也不带亏银子,且让这位夫人回家去罢。”
      管事看了一眼银子,约莫有五十贯,应该是文柳的全部家当,便抿了嘴不说话。
      文柳道:“你没见昨儿个外头的人怎么说,直要合了他们的话,当一个无情无义的老板娘不成?本是屋里也有一个,我也不多养这一个,不过所用银钱我来支使,你也不带亏一分。况且街坊邻里都开着门,这样四下张扬,恐传出去说咱们行事刻薄,从此没有姑娘敢来,风月生意都不要做了。”
      又伏在管事耳边,悄语一阵,碎碎的说了什么。

      老管事思忖片刻,听出她是想替莲子出了,突然笑道:“你说的是了,既做这份生意,最怕落一个尖酸刻毒的名声。可传出去,也难免不好听。”

      文柳噗嗤道:“做都做了,这有什么不好听的。”
      急忙喝了那些拉拉扯扯的丫头,对谈夫人展颜道:“夫人,方才气急,还请恕罪。这些礼物只当心意,令爱虽小了点,模样尚可,瞧着又这样机灵,好好教导一番,定能成气。”

      管事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姑娘又开始推推桑桑,只把她挤到门口了,莲母才如梦方醒,直对着柳就咚咚磕起头来。此时磕在门槛上,只一下就见了血。

      文柳受了前三个,她还要再磕的时候扶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往下。还从绣囊里拿了一点碎银子悄声道:“这点钱请夫人雇车,不要留在这里给这些个看笑话。”

      莲母哆嗦着手拿了银子,再回头看了一眼莲子,只见她抽抽搭搭只顾着哭眯眼,哪里还记得有个娘。

      她一瘸一拐的出了西楼的门,九月那不暖的斜阳拥抱着她,风顺着破镂的衣袖直往里头灌,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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