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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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墨菲定律的人何其多，但能深刻理解运用的就如同大海捞针。
白幼清不认为凭自己可以逃过定律，但她就是能曲径通幽，盘算出别的法子来应对。季副总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辞职，摆明了黑两边，但她一点都不着急。有的是解决办法：要么找季康忽悠一通，先把人骗回来干活，许诺些他想要的；要么找个靠谱的人救急，世故绅士跟年轻才俊，淞江都不缺；要么……
第三个 “要么”还没在她脑子里成型，她抬眼看时被来人断了思路，意识里少见地翻滚起熟悉感。这人不是季康，也不是季康背后的老张头，更不是什么外卖小哥，他戴着一副银色的丝边眼镜，穿着一身打理得过于直挺的西装，衬衫领口只松开一颗扣子，右手上提着个公文包——公文包是十分符合整体气质的黑色漆皮。
来人在离她们两米远处站定，皱着眉看表。
白幼清用目光向小吴表示疑问，对方眼珠左右转了转，表示没收到来访通知。
“我是淞江证券交易所的。”来人一双丹凤眼在她俩脸上停留几秒便移了开来，不掺一丝感情与温度。
微享正在准备上市，白幼清一听，立刻收起了所有松懈，挺直了腰杆，伸手向他走过去，招呼道：“你好，我是白幼清，请问您是证交所的……”
一边说一边走，走得越近，白幼清就越困惑，这个男的像块砖头，还是块按国家标准制造的冰砖，但他身上缭绕着一股令她无比熟悉的气息，难以捉摸，与她回忆里任何一位熟人都对不上号。
对方虚虚握了握她的手，礼貌地迅速松开，掏出了自己的名片。白幼清听到他沉郁的声音，又觉得这人是个陌生人了，正在困惑时她看到了名片，心中一下空了，好像整个地球停了电，只有掌心的硬纸片和面前的人是存在着的。
只听那男人说道：“晏辞，一个月前预约了今天会面，看来您没有收到通知。”
……一个月前秘书换人，交接必然出了差错。白幼清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找到旧识的印象，而晏辞的眼睛也在薄薄的镜片后冷漠地观察着她。
“您迟到了，并且耽误了五分钟。虽然是因为预约的差错，但我们还是尽快开始吧。”他微微颔首，退了半步，滴水不漏。
是他吗？或者只是重名？
白幼清迷糊了片刻，她儿时的发小，邻居家的小哥哥也叫这个名字，但他们很久没见，长相不足以印证，声音也由于变声期听起来不太一样了……她思虑重重地推开门请来客进去。
晏辞坐得像标枪般笔直，奈何肩宽腰窄，西装都被他穿出一股禁欲味道，他把公文包放在腿上，准确地抽出两份文件按在了桌上。白幼清没有笑，她惯会装傻，但直觉告诉她，在这个人面前不需要和善的假相，他如此油盐不进，何况乎一面具？
一个公司要想上市，通常需要走漫长的流程。从改制公司到内部完善，再到按要求制作文件，还要等待审核……这才只是发行上市的前置工作。
企业通常会寻找证券公司进行保荐，再和证监会沟通，但，证交所只有到了最后的阶段才会和企业有所交集。白幼清眉头半蹙，把文件挪来一看，只见标题写的是：对微享网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上市的整体性意见；下面一行小字，写的是：淞江市证券交易所。
白幼清挑起右眉，抬眼一眨不眨地看向晏辞，而晏辞推了推眼镜，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微享是淞江市互联网企业里的后起之秀，上市是我们乐于看到的事，同时，我们也有一些希望微享协作的事。”
“如果微享做得到。”白幼清彬彬有礼地笑了笑，翻开了第一页。
她的手指每翻一页，晏辞都会适时地讲解她所阅读到的内容，其准确程度令白幼清怀疑他把整份文件背过一遍。总的来说，证交所希望微享能充分的利用用户基础，吸收更多的资金，为互联网行业的迅速发展提供资本支持。“移动支付就是敲门砖。”晏辞总结道。
白幼清合上文件夹，在桌沿借力把自己往后一推，旋转椅滑出一小段距离，晏辞看了却又皱紧了眉。白幼清有些好笑，开口道：“好的，我知道了，过会儿我把这些文件交给总经理，让他们——”
还没等她说完，晏辞就出声打断了她，神色紧绷：
“你以前写完作业也这样。”
白幼清蓦地一惊，左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衣摆，这句话无异于直截了当地承认他们确系旧识，从出生开始便相伴左右，胸中几乎没有对方不知道的事。
晏家父母总是忙于工作，因此晏辞经常会到她们家吃晚饭，还和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做作业，那时候他明明才上初中，已经会无奈地说“天天小学生一样”，自己则会糗他“你不就比我大一岁么”，两个小屁孩天天闹腾得不可开交。
而今物非人亦非，“笑”这个概念，似乎已经被什么外力从晏辞脑袋里抹杀了。
“是啊，哈哈。”白幼清干笑两声，面对那张脸，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明明以前张嘴就叫得出来……
幸好晏辞没有要探究称呼的意思，他又推了腿眼镜，垂下了视线，叹息涌到了嘴边，如同逆流的胃酸，烧灼一路，咕咚一声被咽回肚子里。
如同白幼清惊异于他的变化一般，他也为白幼清的变化感到……困惑？痛心？厌恶？还是骇然？
可能四者皆有。
晏辞倏地耳鸣了起来，白幼清的脸模糊在咖啡杯的水汽中，他忽然记起白幼清曾经摇头晃脑背过的一句词“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笑嘻嘻的小姑娘恍惚间还在身畔，面对着沉沉黑夜中的万家灯火侧过头来看他，笑道：“哎，你猜我们十年后是什么样？”
他记得自己当时耳尖一热，只觉得，不管他们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管自己未来如何想，他得把这个心大得过头的笨蛋好好教育一通，叫这个家伙长点心眼，招惹了一身的花香，却不知道蜂蝶所来为何……
如今十年，不，十三年过去了，白幼清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他最反感的那号人物——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漫不经心纫在皮上，骨子里原有的魂气好像也被灯红酒绿给泡软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登徒浪子。
两个人长久的沉默着，白幼清咬了咬牙，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晏辞冷着脸，把包一提，朝她点点头，丢了句“再见”便自顾自地快步离开了。
她茫然地摊开掌心，只见晏辞的名片刺红了她的手心肉，她却无知无觉一般加大了力道，看着那杯没被动过的咖啡露出一个嘲讽而又苦涩的笑。
想都不用想，晏辞那个自律狂最讨厌的就是她这种没规矩不像话的人，接下来的工作恐怕不会那么愉快了。
“白总，那人走了？”小吴探头探脑地问。
“啊。把咖啡收了吧，这家伙一口没喝，”白幼清回了神，缓缓道，“我这有份计划表，你拿去打印了交给谭总，记得想办法让别人看到。”
“好嘞，”小吴走进来，嘟囔着说，“我怎么感觉这个人不太对劲呢？”
白幼清闻言怔了怔，问：“哪里不对？”
小吴眉头打架，咬着嘴唇道：“他走出去的时候，神色很奇怪，像是……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光是看着他都跟着有点难过了，就跟我们顾逸杰演的那个电视剧里一样，让人闷得慌。”
丢东西，什么？青春回忆？白幼清嗤笑一声，没接她的话。
顾逸杰是当下最红的新生代演员，出个门到处都能看到他的代言广告，小吴是他的铁杆粉丝。白幼清刚好认识他，这次的电影她目前虽没表态，但心里早决定要找他做男一号了。
微享的高阶经营管理层是站在白幼清身后的。谭总经理是白幼清九年前从国外招来的海归，干起活来就只有两个字能形容：麻利。这种能力太对白幼清的胃了，她做事最喜欢快刀斩乱麻的思路，磨叽的慢性子她一见就头大。
当然微享不可能没有慢性子的人，几乎所有负责把关的人都得有慢慢来的本事，谈判时想不被坑就只有慎之又慎。拿白幼清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说，慢性子除了慢慢磨，别的一概没用。精益求精，说起来只有四个字，做起来便知道每一个笔画都是难的。
小吴走了，白幼清也站起来，踱到窗边，窗口下方就是微享正门，晏辞恰从门口出来，转了方向，身姿笔直地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白幼清叼着根巧克力饼干棒，莫名地愧疚起来。
人是会变的，天真纯挚的小孩子都会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在跌跌撞撞中变成虚情假意的大人。可是白幼清不太一样，她到现在都犟得过分，好比一块宁折不弯的钢筋，相信地球上有七十亿人，哪怕只有一个，那个人的本质也不会变。
她的这点儿“相信”就来自于晏辞。
晏辞少年时不戴眼镜，常常会笑，是矛盾的体贴且恭肃，温和且古板，正直且寡言。他只比自己虚长一岁，却总想事事为先，把自己当做妹妹呵护，若是有人说了她一句不是，他都能记个很多年。
他们俩有着异乎寻常的共同的执著，就是相信彼此是同款棒槌。父母长辈管那叫“犟根儿”，他们心里却明白，那是对同类的惺惺相惜。
要问这执著的源头，白幼清也说不清了，可能是他们互相参与了每一次挨训，了解对方干过的每一桩傻事，齐心协力成为了小区里的孩子王，率领一众大小鼻涕虫完成了活宝到蝴蝶的蜕变。
但是，青春所能囊括的意想不到远远超乎年少的想象力。哪怕白幼清现在追出去，冲他喊一句“我真的没变”，得到的很可能也只是一个“你是智障吗”的眼神。说好咱们一起玩，你却偷偷找别人——他们这事白幼清确实亏心，但也是无奈之举，可以视为无罪的。
何况她现在这幅模样，要想向人家自证清白不是跳进淞江就能解决得了的，回炉重造还差不多。
“炉都灭了，还造什么造。”白幼清一哂，暗笑自己太多情，扭头就开始按计划一个个地联系起人来。
一个电话过去，顾逸杰照例和她对呛几句，事儿却答应得很干脆，连经纪人都不带问的，这家伙就是这么个横角儿。白幼清找完他又给圈里的腕儿们打电话，在备选里圈出来几个，才把笔放下伸了伸懒腰。待到夕阳西下，她一抬头，小吴正在外边两眼发飘地盖笔盖。这丫头最近谈恋爱了，基本上都是到点下班，好比她的人肉报时器。
白幼清想着想着，就把手机钥匙胡乱往包里一揣，蹬蹬地往外跑。
小吴叫住她：“白总，您今天有事儿？”
白幼清一抬头，脸上露出来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的茫然。小吴一个月前深受其害，但她适应能力强，早就不会被白幼清那张脸皮迷惑了，嘴一歪，说：“还差三分呢，您走这么早，不怕背后给人戳刀子哪？”
“早吗？”白幼清装模作样地看看手腕，“坐个电梯下楼，刚好三分钟，打卡保证五点半，拿这事扣我大帽子，这不人道嘛。”
小吴抖抖嘴角，白眼彻底地翻了上去——她这个老板从来就不戴手表！
“您是心大啊，还是没心眼儿啊……？”小吴无奈地站起来，跟在了白幼清身后，“走吧，我和您一起。”
两人在打卡机前站定的时候，机器刚好从五点二十九跳到了五点半。
“精确啊，小吴，你是不是体内有个计时器？”白幼清赞道，小吴则是一副沉痛模样，拽着老板的胳膊把她拉出去，省得看到她俩的员工纷纷露出副见鬼的表情。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小吴坐地铁找男友，而白幼清欢乐地踩着高跟鞋去了健身房。
健身房离微享很近，去的人也大多是附近的白领，她在楼下酒吧门口逡巡几步，便一迈步转身进了里面。
酒吧的霓虹灯牌刚刚亮起，忧郁的蓝交织着褪色的白，汇聚成“彼此”两个字。
白幼清是那里的常客，还没等她坐下，吧台里的调酒师就笑着问她是否需要一份水果沙拉。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白幼清好奇道。她的办公桌有个抽屉常年备满零食，而她才吃了一包饼干，应当看不出来才对。
“当然是用塔罗牌占卜的。”叫沈言的调酒师一边说，一边给她端出来那份刚刚做好的沙拉。这家伙看着温文儒雅斯文败类，实际上是个很爱演的四十岁大叔，但站在酒柜前并不突兀，相反，他是这家店的人气保证之一，来客都喜欢和他聊上几句。
白幼清不置可否，看了眼菜单道：“一杯亚历山大。”
“好的。彼此感谢您的惠顾。”沈言微笑点头，移步到另一侧调酒。
彼此是个静吧，音乐可以点播，没有喧闹的人潮，最重要的还是距离近，白幼清有事没事都喜欢来这坐会，放松在公司被绷得过紧的神经。
没过一会儿，沈言把调好的酒放到白幼清右手前边，碰巧店里客人不多，他饶有兴味地观察了一下这位老熟客，试探道：“其实塔罗牌还告诉我，你明天会遇到一件好事……这件好事……会盖过你之前遇到的所有坏事。”
正鼓着腮嚼苹果的白幼清愣了，两个字脱口而出：“真的？”
“那当然。”对于这个爱好沈言很有自信，但他从不答应别人的占卜请求。白幼清知道他的脾气，懒得拜托他，又舀起一块苹果，自顾自道：“不过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了……”
沈言下意识地问出了口：“真的？”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是着了道了，不禁和白幼清相视而笑。“看我糊涂的，”沈言无奈地摇头，“以后还是别来这丢人了。”
“哎，要是真有能把别人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的办法我也想学啊。”
“哦？你有看不明白的人了？”沈言好奇起来，耳朵好像动了动。白幼清笑着耸耸肩：“对，一个亲戚，我还挺想和她搞好关系的。”
沈言没出声，拧眉思索了半天才答道：“对你而言确实挺难得。你们公司员工经常来这喝酒，我听说过不少你如何冷血如何无情的事迹了，结合你平时在彼此的情况看，我觉得你一般对交际没什么兴趣。”
“不瞒你说，我现在竟然在烦恼见她该穿什么，”白幼清自己都绷不住笑了，“有点恶心，但是并不讨厌，还真新奇。”
“友情提醒，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不能结婚，”沈言调侃一句又正经起来，他严肃地说，“其实这种情况下要做什么很简单：展现真实的自己就好了。即使她喜欢伪装过后的你，你的快乐也会减掉一半。”
白幼清笑骂一声，把这讨嫌的知心大叔轻轻推开，沈言笑了笑，转身回了柜台。
也难怪人人都爱找他聊天，这家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听着没什么分量，却是直奔你心里最脆弱那个点戳过去的。
人越是聪明，越容易依仗聪明，在脑中上演了千万场戏，却没有找到正解的能力。就好像明知眼前是牛角尖，还不由自主地往里钻，不把自己钻得头破血流不罢休似的，白幼清觉着这番话说得还挺到位，慢悠悠地吃完晚餐，走前还不忘和沈言打了个招呼，得到对方风骚的一个媚眼。
带着一股子坦诚相待的决心，白幼清运动完，决定今晚难得地提前睡觉，希望明早至少不要挂着黑眼圈出门见人。
她不知道的是，昨晚她结账离开后，坐在后方隐蔽卡座里的一个男人也跟着起身离了座。这人一身西装，看起来像是个不苟言笑的工作狂，正是早上拜会过她的晏辞。沈言打量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回答了他的问题：“对，她经常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不速之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