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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夕何夕 ...

  •   宣告死亡。
      一个人失踪四年,或是意外事故中下落不明两年,不管他是死是活,亲属和利益相关人都能申请让他在法律上“死亡”。
      被宣判“死去”的是白幼清的恋人。他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但是就连他的父母也放弃了寻找和等待……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显得毫无意义,就像一颗砂粒坠入了太平洋,甚至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能找到就好。谢了。”白幼清扯了一下嘴角,但那绝不能称得上是笑容。
      不管怎么说,呼吸间的滞涩感消失了,他们平心静气地食用饭蔬填充胃部,平心静气地决定放弃寻找某个人,平心静气地喝下两盏普洱茶,收拾好随身物品,然后驱车到最近的酒店休息。白幼清感觉自己正在放任疲倦驱逐理智。逃避是人类麻痹自己的常用手段,白幼清眼睛半睁半闭的,无法判断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最后赖成中把手盖在了她的脸上:“睡觉,深吸气,什么都别想。”
      确实,连思考的力气都耗干净,这正是她所想要的。熬夜不利于明天的工作,现实缺少用于悲伤的空隙。
      但潜意识不肯放过懦弱的逃避者。白幼清又梦到了他们的最后一面,当时下着小雨,他要出差,走之前吻了自己的额头,但自己一直不高兴,因为那个人总说登记结婚还太早。他们吵架了,不欢而散。被摔上的门一遍遍地传出回声,头很痛,身边的事物模糊成团,她不予理会,使劲地扭着门把手,想挽回这一切……
      只是打开门之后,什么也没有,她一脚踩空踏入了悬崖,坠入黑暗的一刹那,她醒了。
      手机显示时间是五点二十分。光线黯淡,尚未日出,周遭的事物诡异地与梦境重叠起来。仰卧的白幼清望着天花板,忽地滚落一滴眼泪。
      潮湿的先是鬓发,再是枕套,再然后是空气,一切事物逐渐都变得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那样令人窒息。身旁的男人睡得很沉,她履行了保持安静的义务,面无表情,听见心脏上的阀门被吱呀一声拧开了,疼痛泵进了血液,顺血管脉络融进全身,无比适应于这只属于凌晨的死寂。
      约莫一个世纪之后,她抓了一把抽纸,在脸上揉了两下,扔在地上,翻身便睡。
      待她气息平稳,赖成中才睁开了眼,牙关轻咬,发出“咯咯”的一声响。
      再醒过来时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被子另一边已经没有人的温度了,但床头柜上的面条还在冒热气。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安慰我吗?
      赖成中这货自己粗糙得很,什么时候也学会哄女孩子了,真是稀奇。
      白幼清无意识地翘了下嘴角,揉着散乱的头发拿起衣服准备洗漱。酒店设计的很好,盥洗台宽敞又足够高,镜灯映照下的她看到了自己,脸是熟悉的,神色却纯然陌生,好像隔了十几年才见面的两个老朋友。
      身体和灵魂两方面都透出来一股没精气神的虚浮无力,好像酒池肉林里胡天胡地惯了,肾虚得很。白幼清打定主意,今天下班后就去跑步出点汗,不单单是骨头,肺腑里那些酸涩也会更松快些。
      刚坐下来打算吃早餐,电话又响了,白幼清捞起来一看,还是走了没多久那位,不接估计又得发火,只好右手拿筷子左手点接听。
      “早醒了,找我干嘛?”她嘴里嚼着食物,但还是先开了口,省得被这人训小弟似的教育一顿。
      赖成中大概是在车上,话筒飞出了汽车的鸣笛声,他一说话,背景里的杂音就都消失了。“喊你吃早饭。看来你今天起的还挺早?”他说。
      好像是被嘲讽了……白幼清吸溜一口面条,她对这些一贯小事无所谓,于是反问:“就这事发个简讯给我不就好了?”
      路上必然是在早高峰堵车,鸣笛此起彼伏,好像城市特有的交响曲。赖成中冷笑道:“就你,会不会回消息自己心里没数么?”
      好吧,教训躲不掉,不理还不行么,白幼清不做声了,埋头吃早饭。电话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秒又开口了:“你吃完怎么去上班?”
      “有司机呢,昨晚给他发了地址。”白幼清说,“你这面条在哪买的?还真好吃,跟林姐做的有一拼了。”
      “你这德性……”还不是他早起去打听好的店里现买的?赖成中气得连脏话都骂不出来,咬牙切齿地呼了口气,白幼清则哈哈一笑,又扯到了别的话题。“我刚看到手机有个陌生来电,显示来自隔壁锦匮市……”白幼清疑惑道,“我在那边没熟人啊,真奇怪。”
      赖成中摇头:“不是,是你妹妹。”
      “……?”白幼清差点没咬着舌头。
      就在昨天晚上,最后的确认完成了,于是交接者按照老板的要求把白幼清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对方。“行动力真高……”白幼清评价道。
      “多长几个心眼,鬼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赖成中挂电话前补充了一句,白幼清失笑,心想这十几年我还没白混,管她是人是鬼,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收拾好衣物,白幼清便回拨过去,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忐忑。跟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认亲?这种事好像不能算的上常有,经验就更是无从谈起。
      等待电话接通的几秒里,白幼清反复回忆母亲对妹妹的描述:生下来不久检查出重度肺炎,实在无法负担治疗费才托付给一对人品确实不错的夫妇,名字叫声声,姓随他们……
      实际上母亲一直到去世都坚持不去找回那个女儿,在她的意识里,把孩子递给人家的时候那孩子就已经成了别人的家庭成员,这么做不但自私,还会给人家带来痛苦。白幼清则想的简单得多,她只是想看看妹妹生活的如何,让年老回首时少一点懊丧后悔,给现在多一种可能性,至于结果如何,她并不在乎,因为它无法预料。
      接通的提示音使她的心脏有一瞬间的停滞。而后她听见了一个女声,清冷的,耳朵可以分辨出其中属于冰晶的泠然。“我叫魏声声。”对方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魏……
      白幼清的右耳连着右半边头骨都颤了一下,而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你好,抱歉刚才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她解释道。
      “没关系,”对方说,“是我太早了,希望没打扰到你。”
      很有礼貌嘛!白幼清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分高了不少,只听对方继续说道:“昨晚我收到父母消息,和你们那边的人见了一面,父母看了照片说非常确定,不过我觉得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做个DNA鉴定比较合适。”
      母亲和收养方见面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事情了,记忆有所模糊也存在可能性,白幼清表示她没问题。
      “明天是周六,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面准备一下?”魏声声沉稳得出奇,连半句废话都没说。白幼清想起她俩是异卵双胞胎,虽说有出生先后之分,但其实都已经二十七岁,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回答道:“我周末都有空,在锦匮或者淞江都行。”
      魏声声吸了口气复又吐出,在这过程中汲取了莫名的东西,才足以将肚子里的话挤到喉咙口来:“我来找你。周六早上我来找你。姐……”
      ……一个字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白幼清眼睛失焦了足有好几秒,她忽然觉得呼吸道里灌满了盐水,咸涩而令人窒息,但她笑着忍住了,仅仅从眼眶里逼出来分毫。
      “好,”她还在笑,而且笑容越来越难以抑制,“你怎么过来?我可以接你。”
      “我开车,地址给我就好。”魏声声也听出了白幼清在笑,声音柔和了不少。
      白幼清把自己小区地址老老实实报过去,两人交代几句匆匆结束了通话,毕竟工作日都有事要忙,等闲下来再聊也不迟。她捯饬捯饬自己便下楼退了房,酒店外边,老周已经等了一会了。
      她没让老周直接开去公司,在专卖店附近停下买了几件衣服换好才去的。老周等在车里大犯嘀咕,昨晚回家他把事情跟老婆一说,竟然莫名其妙挨了顿骂,真是奇怪,难道要看着年轻人不学好?夜不归宿在外头乱搞,这算什么事嘛!
      本来这老板年纪就不大,看着挺谦虚的,让他别客气,结果他作为长辈好心说一两句倒成他的错了,真搞不清老婆什么意思。
      老周磨着牙想,可这活又不能不干,小孩正在读大学,最费钱的时候,这活工资高,时间宽泛,还担着老婆的人情,再不情愿,也只好“忍辱负重”,干到小孩毕业再说了。要是小白能再帮着解决一下儿子的工作,那就更好,挨多少挤兑都值得……
      白幼清照例又在车上小憩,一到公司就容光焕发,提着包大步进去了,丝毫看不出昨晚的衰样。她迈步子太快,以至于行走带风,看见她的员工刚问了声好,她点了个头笑笑就在两米开外了,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市场部新招进来的几名实习生随着指导人上楼报道,正好看到白幼清经过,负责指导的李影打了招呼,实习生也跟着规规矩矩问候了,等人一走,就全凑到李影身边八卦刚才那个白总是不是本市最出名的女企业家。李影嘴一瘪,苦笑着说:“可不就是本公司最大魔王么!”
      “魔王?有这么漂亮的魔王吗?”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生笑了,其他几个人也乐不可支。单看那个白总,气质就跟混合物一般复杂,风衣挂在肩头却拢不出什么身材,瘦得有点儿过分。她穿着高跟鞋时看上去有将近一米七,眼珠黑不见底,脸上挂着点病容,笑时总让人感觉漫不经心。她还有点儿离经叛道地把头发染成了灰黛色,身上的浅驼色毛衣和米白色长裤把她显得有些小,不像是个大企业的一把手,倒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白领。
      李影被这些学生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一五一十把白幼清的魔王本质告诉他们。
      全公司的新人刚进来都觉得她易相处好对付,做了没两天就会发现印象这东西根本靠不住。
      就拿不久前的一个例子来说,上一批实习生里有个靠关系进来的,没干几天就嫌累想走人,被家里人好说歹说劝住了,就拿工作来出气。白幼清需要的客户名单由他负责,但他晚了整整两天才交上来,还是一份只有名字和电话的。
      “有名字和电话不够?还缺什么吗?”有个小姑娘疑惑道。
      “白总认识多少人,名字得和职位对应上啊,”李影摇摇头,“而且没有邮箱,现在办公怎么能没有邮件地址?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得等到什么时候。”
      一众半大孩子默默记下。
      “那后来呢?”刚才那个男生冷不丁地问道。
      李影叹了口气,道:“被白总叫进办公室,十分钟后哭着出来的,然后就滚蛋了。”
      自那以后靠关系混进来的都老实了不少。
      微享的前身其实是一间小小的游戏工作室,几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跌跌撞撞能走到今天,奠定根基靠的是计算机专业的陆远勋,主心骨则是白幼清,而他们曾是一对情侣,默契而甜蜜。
      可惜时运不济,情侣变作了苦命鸳鸯,陆远勋出了趟国,就与合作方车上所有人一同栽进了山脚下的江水里,失踪,生死不明。如今法院一纸宣告书下来,这个人纵然活着,也可以在制度上入土为安。
      陆远勋的“死”是件好事,各方面都这么认为,一来他的遗嘱可以得到实施,他手上的股份可以合法地成为遗赠进入白幼清的名下;二来微享的股东也不用再日夜悬心,生怕那10%的股份成为一颗定时炸弹,把白幼清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躯炸坏了,毕竟公司正处于转型期,离不开她;三来陆远勋年过半百的父母可以给儿子立个衣冠冢,倘若陆远勋已为一孤魂野鬼,指引他回乡的便是他穿过的几件衣服了。
      小吴来得更早一些,坐在白幼清办公室对面,正咬着嘴唇一副犯难模样。白幼清心情不错,从包里找出来一颗糖,抛给了秘书小姑娘。
      “早上好啊,小吴。”白幼清笑眯眯的,脚步转了个弯就要推门。小吴急得一叫,她才晃悠到人家办公桌前,单手把挎包甩在肩后,感觉自己要多帅有多帅。
      “白总,季副总要辞职!”小吴脸都垮了,委屈巴巴。白幼清“哦”了一声,一眯眼睛就猜到有人在她秘书身上撒了气,伸手拍了拍小吴的肩,又递给她一包面巾纸。
      小吴只差一点就要哭出来,好歹想起今天的眼妆不太防水,硬生生憋了回去。白幼清哼笑道:“欺负谁也不能欺负我微享大魔王的人啊?”
      “呃……原来您知道啊?”小吴吓得一颤,痛心疾首地腹诽道:到底是哪个不长脑子的把绰号传到正主耳朵里的?
      “是啊,而且是……”白幼清挑起一边的眉毛,笑出个酒窝来,她凑到小吴耳边,极隐秘地低声道,“……董事会饭局的时候听到的。去一趟洗手间肯定能有新发现,是不是?”说着她还在秘书肩上拍了拍。
      小吴努力地笑,奈何笑肌跟门牙打架,笑得不如不笑。
      看着秘书的那张苦瓜脸,白幼清心满意足地在姑娘头上摸了摸,眼皮一抬,目光准确地落在了电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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