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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与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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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江市的秋冬之交果然冷得毫不客气,海风一吹,什么暖气也得拱手称降,更何况五十层楼的高度,还有人要固执地开窗透气,美其名曰“醒醒神”。
秘书小吴听见老板在里面一连打了两个喷嚏,脸上浮了点菜色,仿佛受了冻的其实是她。然而再不情愿,半刻后她还是起了身,推门而入。
一团米白色伏在宽敞的办公桌上,不知道的还当是件毛衣被扔在这儿。此时风见有人来,刮得更起劲了,小吴顿时脑门就疼起来,赶紧伸手在衣架上捞了件外套走过去。
“白总,您还是穿上吧,等会儿还有会要开呢……”
那团米白色动了一动,接着传出来一个闷闷的声音:“放着吧。”
小吴不敢多言,轻手轻脚走了。
这个办公室是全公司——全办公楼——甚至可能是全如真区唯一的一个不开暖气的办公室。
白幼清片刻后抬起脑袋,皱了皱眉毛,下意识嘀咕道:“想想就头大。”
公司规模越大,系统就越庞杂,微享也不例外。董事会干的是全公司最令人头痛的活,上要和股东大会打商量,下要督促领导整个执行机构,对外还要代表整个公司。董事会的头头……自然也是最容易头痛的人。
承担这个头痛责任两年了,每天白幼清都在为省心省事而劳力费神,可惜,这好像是个死循环,废出去了神不等于省下来了事,所以她最近每天都在重复一个想法:撂挑子。
但就是这么个时时刻刻想着要撂挑子的人,趴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又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蹬着高跟鞋跑去会议室预备舌战群儒。走的时候小吴一抬眼,得,这位神仙还是没穿外套。办公室的窗户也没关,呼呼地往屋里倒灌冷气。
在白幼清这种管事的人眼里,监事会比董事会好打发,董事会比股东大会好打发,她老神在在,衬衫外面套着毛衣也没觉得不妥,一气走到会议室门口,里面几位董事已经在等她了,副董事长季康还没来,气氛缓和,大家甚至可以凑在一起搓盘麻将。
三分钟后季康落座,其他小董事也到齐了,议程一开始,这才有了黑云压城一般的压抑感。
白幼清直入主题:“投资方案各位都看过了,我不多说,同意的先发言。”
“咳……”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反应最快,和蔼道,“咱们微享都这么些年了,在IT这边成就有目共睹,这次往影视圈发展是好事,热度高,又方便把咱们的关系转化一下,何乐而不为呢?按部就班的来,咱们这季度的数据想低都难……”
他说的“关系”是指微享做的综合性社交网络平台,是这个公司的根基。通过运营微享获得一些人脉资源并不奇怪,单独对几部电影、几部电视剧做个投资砸点广告也不算什么,白幼清一向没有异议……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大股东们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决定要举公司之力单独注资!
白幼清脸上还挂着浅浅的微笑,心里已经把几个挑事的股东连同这些股东塞进董事会里的人都臭骂了一通。反对者当然也有,但他们苦于找不到好理由,已经偃旗息鼓,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了。季康眼珠一转,含笑道:“钟董事说的在理,在商言商,咱们微享不能逆潮啊。”
白幼清没作声。
多得是人以为自己站在潮流之上,但一昧顺流而行的人,绝不会想得到一个“变”字。
白幼清当然知道真正拟出来方案的人就是季康,也知道季副总背后站着的是第一大股东老张头,但她演技熟练,脸上震惊的表情装得再真实不过了,一瞬后还带了一点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咬牙切齿,季副总被头皮一麻,随即扭头冷笑了一声。
正副手想要同为盟友,那得共同利益够大,显然季康认为白幼清挡了他的道。
记录员瞪着眼凑在电脑前打字,白幼清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些老狐狸打算扶植新人了。”
她拍了拍手,起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尽管着装随意、年纪尚轻,但她依然得到所有人紧张的关注,毕竟,她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微妙了。
第二大股东,兼任董事长。
“在座的都知道我的态度,我就不含糊了,”白幼清说着,嘴唇依然微微翘起,“要我负责可以,剧本演员我来决定,你们的钱就不会变成泡沫飞了。”
“这个……”郭董事想发言,被白幼清抬手干脆利落地阻止。
“小打小闹你们尽管去弄,但是,一旦见真章,就不要想着浑水摸鱼,尤其是财务报表,谁敢糊弄谁丢饭碗。”白幼清说着,嘴角的笑渐渐加深,现出颊边两个小酒窝。她用刀子似的目光刮了一圈众人,继续微笑道:“有好就捞,难办就推给我是吗?胆子挺大,想法不成熟。请问研究过多少著作?请教了几个导演?不说别的,看过几个国内外经典的成功案例么?敢堂而皇之把方案摆到人面前,以为有流量就有收益,那我们还做什么本行,直接把微享劈成两半,一半IT一半娱乐,然后大家坐在那等天上掉钱就好了——诸位,我奉劝你们一句,水货永远是水货,就算镶金镀银,它依然还是个水货,不用戳都会破。”
……
一见白幼清晃荡过来的影子,小吴就跳了起来,愁眉苦脸地直叫唤:“我的祖宗欸,白总您开会都讲了些啥?张老总都发了传真过来了,您看看这……”
白幼清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像发完火或者受完气,走路还有点蹦蹦跳跳的,甚至伸出了食指轻佻地在小吴下巴滑过去,丢下句“知道了”就轻快地飘进了办公室。
小吴真是快哭出来了,赶紧捏着传真推门进去,把东西放到白幼清面前:“哎哟,求您了,张老总发火呢,您给打个电话吧,我我我……我下班了!”
白总一看不好,小秘书被调戏过头,准备爆炸了,赶紧好言相劝:“小吴,不是我不想,那老头正在气头上,我干嘛要送去给他打脸呢,你看,我还有这么多工作呢,你走了我就只能独自加班了……”
小吴憋了嘴,呐呐地说:“那,白总,为什么这次你偏要和他们这么直接地杠上呢?刚进公司时,我一直觉得你做事很圆滑很成熟的,现在怎么非要把他们惹毛啊?”
听了这话,白幼清愣了愣,随即绽开笑容,摇了摇头道:“股东他们想要利益,但是怕担风险,我呢,既和他们的利益保持在同一阵营,又肯傻不愣登地顶缸,是不是比季康那个首鼠两端的靠谱多了?”
小吴眨了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那……他们是想敲打您?”
“Bingo~”白幼清笑眯眯地拆了包饼干条,熟练地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做出吸烟的架势,“不过,他们想扶季康是真的,前提是他能坚定选择,不幸的是,季康就是那种喜欢给自己多留几条退路的人,张老总把牌压他身上,可惜了。”
“所以需要拿出个态度来,镇住脚边,而不能像之前那样那么好说话。”小吴舒了一口气,看见白幼清点了点头。她进公司才一个月,对里头这些弯弯绕绕实属头大,跟着白幼清能学到很多,她已经不像刚开始工作时那样,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思考某个举动背后的含义了。
小吴“嗯”了一声,提起包就不声响了,白幼清也没在意,半晌想要杯热茶没叫着人才反应过来,这小妮子跑路跑得挺利索,不亚于听见下课铃的小学生。
世上有留着老板加班自己溜了的员工吗?
确实有,在老板用工作打发时间的情况下。
微享不提倡加班,拿白幼清的话来说就是“今日事今日毕,毕不完回家毕”,拖到十一二点钟,也不利于员工的人身安全,白幼清自己例外,因为她回家也没别的事可干,还不如工作有意思。
大公无私的白董事长只好孤身一人窝在她的办公桌后头,整理思绪,列了个长长的计划表。等她再一抬头,窗外早就是一派城市夜景了,没有风,小吴走之前帮她关上了,还算有良心。
手机在桌上一阵不老实的震动,她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您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设置了提醒的都是不得不马上回的消息,白幼清抄起手机,缩着右嘴角,一副不大在意的模样,但看着看着,她就从玩世不恭的流氓脸变成了面无表情的冰棍脸。
道大莫容:老地方等你,你的事
干巴巴的一句话,正是这家伙的一贯风格,啰嗦一个字就不是他了。
紧跟着又来了一条——
道大莫容:我到了
白幼清无可奈何,总不能让人家干等着她,只好把桌上东西胡乱收拾一通扔进包里,拖着提不起劲的身躯乘电梯下楼。
整栋写字楼都黑了,只剩景观灯在墙体外不知疲倦地闪。白幼清揉了揉太阳穴,在底层打了卡。咔哒咔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回头仿佛还能看见一串足迹渐渐消散,恍惚间让人觉得,没有谁来过这里,黑暗才是世界的主宰者。
街上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行人寥寥如晨星,但光芒迥异,或亮或暗,路灯的颜色却是无比统一的橘金。
“直接回家吗,小白?”司机老周提前给她开了门,笑呵呵地问。
“有人请吃晚饭,在山江饭店。”白幼清答了一句便低头狂按手机,她的邮件和短讯总是回不完。汽车发动机沉闷的响声和稀薄的饥饿感使她注意到手表——现在离老周的下班时间似乎只有半小时了。
没思索多久,白幼清就得出了结论:“周大哥你等会直接把车开回你家吧,明早我给你地址你来接我。”
“小白你晚上不回呀?”车是人家的,老周不免有些不太放心。
白幼清只“嗯”了一声,老周还在等下面的话,向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才见她已闭上眼,靠着椅背睡着了。
果然和老婆说的一样……一上车不出三分钟就睡。老周有点好笑,把着方向盘的手还是稳稳的,另一只手调小了车载音乐的音量。
他老婆姓林,在白幼清家做了四年保姆,不久前白幼清的司机辞职,他就顺风顺水地接了任。
说来奇怪,这个老板什么都好,有钱,长得漂亮,气质虽然有点刺儿头,但好歹是个标致的姑娘,报上天天说国内是男多女少,怎么这姑娘还单到了现在?小年轻们真是让人搞不懂……老周遗憾地摇摇头。
路再长也有终点。十点整,伴随着老周的呵欠声,轿车终于泊进了车位。还没等到老周回头,白幼清就睁开了眼睛,蹭着椅背伸了个懒腰,看起来无比舒服自在,实际上可能是在缓解不正确睡姿带来的肢体麻痹感。
老周再三犹豫,还是扭头多话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小白你,那个,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啊……。”
根本无需费心辨认,白幼清基本连吵架都是嘴角提着些弧度的,此时却换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似乎把老周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听在了耳朵里。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嘴唇紧闭,仅仅在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友善的信息,喉咙滚动哼了声“好”便推开门下了车。
老周头皮一紧,心里头七上八下的,隔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开车回家了,依然没咀嚼出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钟头的山江饭店照样是人来人往,景观树金灿灿的,但比起饭店里的装潢就太寒酸了,整个淞江城的头头脑脑都爱上这儿来吃饭喝茶、寻乐请客。离大门还有五百米,白幼清就看见了那个“道大莫容”,他脖子上有个偌大的虎头刺青,杵在门口好似一尊雕塑。这家伙双手抱胸,头也不抬,凭借着本能向白幼清的方向转过头来,带着怒意迈起大步。白幼清听见他猛兽似的低吼:
“就算你不想活了,也得给我穿好衣服。”
白幼清顶了一句“没有想死”,但被对方又训了一句“瘦得跟成了精似的”就有些蔫了,这关心方式跟她离世了的母亲完全相反,她只会说“多穿一点,你不爱吃药”。放在几年前,她不但要呛一句“关你屁事”,还要跟他打一架,而赖成中这家伙生来就不擅长心疼人,两人认识六年来矛盾无数,明知白幼清打不过他而且脾气倔如牛筋,他还是一点也不客气,该吵则吵,该骂则骂。
“什么成精,我顶多成魔。”白幼清憋不住还是抗议了,被赖成中强行拽着胳膊走向餐厅门口,“再说,我生存欲望不知道比你高多少,我一天最多才只抽一根烟,你能抽一包……”
赖成中不理她,两个人别扭地走着,碰巧一个姑娘从正门口追着个中年妇人冲出来,白幼清低着头没注意,就和那个姑娘撞了个正着。她俩看也没看彼此就道了歉,重复几句“对不起”和“不好意思”,遵守了礼仪规范,便一进一出,各走各的路。倒是她们的伴儿同时一压眉头,像野兽闻着了自己地盘内入侵者的气味。
接她们的车停在路边,姑娘见单身的母亲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着那对情侣的背影,还以为她是受了刺激想找个对象了。她眨着眼凑到母亲身旁打趣,结果挨了母亲毫不留情的一凿栗。妇人没管女儿的小声抱怨,一边寻思一边自言自语:“这微享的老总怎么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
只不过没等她琢磨出什么,夜风一吹,女儿打了个寒颤,撒一句娇,母女俩就把这不愉快的一幕揭过,笑笑说说地坐车回酒店休息。
室内外的气温差堪比沙漠的昼夜,白幼清一进门就拍开赖成中的手,自己走向他们常去的包间。等他们坐下点了些简食,两人也收拾好了心情,进入这顿晚饭的正题。
赖成中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看着窗外灿烂的灯火丛,他不愿意正面说出他要说的话,于是他等待着,等待尼古丁麻痹神经,痛觉迟钝如生锈齿轮的那个时刻。终于,它成为了现在: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等那个蠢货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轻的“哦”。
他继续说下去,陈述事实,但感觉像是在宣判死刑: “判决书下来了,宣告死亡,生前遗嘱有效,所以他的股份归你,其他财产归他爸妈。”
事实上早就算她的了。
“还有……你妹妹那边,现在还剩最后的一两个要核对,很快就能找到。你父亲还没有消息。”赖成中说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同时呼出的还有灰白色的烟雾。烟散在空气里,菜被端上来,服务员关好门,楼下的马路驰过一共五十八辆车,秒针走得昏昏欲睡,以致无法确认具体的时间长度。白幼清毫无反应,表面上看不到其他任何生命体征——除了眨眼和呼吸。
在这个房间里,地球的自转被无限放慢,赖成中咬紧了牙齿,希望能想到一个打破沉寂的办法,他失败了。